第一章 妙目澄波(1 / 3)

陸漸與醜奴兒一番死別,心神激動,走了百十步,忽覺四周景物不對,仔細一瞧,忙亂中走錯了方向,正要轉回,忽聽遠處傳來木魚之聲,他方才打碎了薛耳的“喪心木魚”,心有所感,忍不住循聲走去。

穿過一道圓門,忽見燈火微明,檀香氤氳,卻是一座佛堂。陸漸透過雕窗,恍惚瞧見一個丫環沒精打采地敲打木魚,名為清影的溫婉美婦雙手合十,正對一尊觀音塑像低聲念誦。

陸漸不敢打擾,立在庭角,柔和的誦經聲卻漫如涼水,悄然淹來:“……婦還,睹太子獨坐,慘然怖曰:‘吾兒如之,而今獨坐?兒常睹吾以果歸,奔走趣吾,躃地複起,跳踉喜笑曰:‘母歸矣!饑兒飽矣!’今兒不來,又不睹處,卿以惠誰?可早相語。禱祀乾坤,情實難雲,乃致良嗣。今兒戲具泥牛、泥馬、泥豬、雜巧諸物,縱橫於地,睹之心感,吾且發狂。將為虎狼、鬼魅、盜賊吞乎?疾釋斯結,吾必死矣……吾必死矣……”

美婦念到這段經文,忽地語聲悲切,漸不成聲,陸漸不明白經文含義,心情卻隨那語調起伏難平。忽聽那丫環吃驚道:“主母,你怎麼又哭了?”

陸漸恍然驚醒,忽覺臉上涼涼的,伸手一摸,盡是淚水,不由暗暗自責:“陸漸,你可真沒出息,聽幾句經文也要掉淚麼?”

美婦沉默半晌,歎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是一個大罪之人,除了日日在佛前懺悔,再也沒有別的法子。”丫環道:“主母是天下少有的好心人,怎麼會是罪人呢?主母若是罪人,天下就沒有好人了。”

美婦道:“這世上,有些罪孽不是你親手所為,卻是因你而起。那些罪不是今生所有,而是前世裏帶來的,唉,或許我前世裏做下許多罪孽,才注定今生遭受此報。孩子,我流淚的事,你別跟舟虛和秀兒說,省得他們擔心。”

丫環似懂非懂,說道:“主母放心,我不說就是。”這時忽聽西北角有人冷笑道:“商清影,你不要假惺惺地充好人了。”

陸漸大吃一驚,聽出說話的正是穀縝,幾乎出聲招呼。佛堂中二人也很吃驚,美婦抖索索站起來,澀聲道:“來者……是誰?”穀縝冷冷道:“十三年前,你拋棄過一個孩子對不對?”

商清影玉容慘變,失聲叫道:“你……你怎麼知道?”穀縝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哼,你別以為求求佛祖、念念經就能安心。我告訴你,不止佛祖不會原諒你,那個孩子也會恨你一輩子,此罪此孽,你來生再世也休想解脫……”

商清影身子一晃,悲歎道:“你……你究竟是誰?”穀縝冷冷道:“你連我是誰也聽不出來?果然是棄子淫奔、下流無恥的賤人……”

商清影眼神一亮,不怒反喜,衝口而出:“你是縝兒……”猛地掙脫丫環,奔出佛堂,叫道,“縝兒,是你麼……”

庭中一陣寂然,商清影張著手,在黑暗中四處摸索,邊摸邊叫:“縝兒,縝兒……”嗓子漸自哽咽。陸漸聽到衣袂破空之聲,心知穀縝已經去了,暗暗歎一口氣,悄然退出院子,走出十來步,還能聽到商清影淒切的叫喚聲。

陸漸本想追上穀縝問個明白,忽覺身後異樣,仿佛有人尾隨,回頭望去,又不見人,再轉頭時,那異感卻消失了。

陸漸尋思穀縝狡計百出,必有出府妙法,自己與薛耳有言在先,不可失信。當下瞅準方向,來到與薛耳預約處,誰想不見有人。正奇怪,忽見遠處沈舟虛的書齋燈火正明,便走上前去,忽聽書房中傳來重重一哼,沈舟虛的怒喝聲遠遠傳來:“你們三個,倒有臉回來?”

隻聽燕未歸悶聲道:“放那女子,是少主的意思。”沈舟虛哦了一聲,卻聽沈秀嗬嗬笑道:“此事確是孩兒做主。孩兒以為,這三人深夜潛入總督府,本應擒捉。怕的是他們別有同夥。若這三人就擒,同夥生出警覺,不易盡殲。故而莫如欲擒故縱,放走其中一人,再行跟蹤,找到他們的巢穴,將之一網打盡。”

沈舟虛沉吟時許,忽道:“你安排追蹤人手了麼?”沈秀笑道:“安排了。”沈舟虛嗯了一聲,又道:“莫乙呢?你捉的那人怎麼丟的?”

莫乙正是陸漸當日所見的大頭怪人,隻聽他支吾道:“我……我追的人是個小子,膽子很大,竟想潛進內宅,我便攔住他報上名號,使一招金山寺鎮寺絕招‘蛟龍出窟’,左手虛晃,彎腰屈膝,頭向左擺,右手化掌為指……”說到這裏,沈秀“噗”地笑出聲來。

沈舟虛冷冷道:“莫乙,你隻需說出招式名稱,至於招式變化,就不用在此演示了。”

“是。”莫乙應了一聲,“那小子長得高大,功夫卻很稀鬆,被我一指戳中腰眼,蹲了下去,打一個滾,還想爬起,我又使一招燕山派的絕招‘飛鷹三踢’,將他連踹了三個跟鬥。”沈舟虛道:“如此說,你是占盡上風了?怎麼又被他逃了?”

莫乙歎道:“那小子連挨三腳,卻不著惱,笑著說:‘你說你叫莫乙,是不是天部六大劫奴之一的‘不忘生’?’我說:‘是又怎樣?’那小子笑道:‘聽說‘不忘生’莫乙莫大先生無書不讀,過目不忘,區區一向十分佩服。’我聽得高興,便說:‘你如此佩服我,我就不打你了,你乖乖跟我去見主人。’不想那小子卻說:‘不成,你說你是不忘生,難道我就信了?傳說‘不忘生’莫大先生能一字不落地背誦天下任何書籍,能一招不落地施展天下任何武功,必定是一個風流倜儻、文質彬彬的人物,你這個頭大頸細、相貌猥瑣的家夥,怎麼會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

沈舟虛聽到這裏,冷冷道:“這小子詭詐多多,這些話都是引你入套的先著。”莫乙道:“是啊,我當時犯了糊塗,一聽之下,氣憤說道:‘你怎麼才肯相信我就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那小子便說:‘你若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理應無書不讀,過目不忘。’我說:‘那是自然。’那小子說:‘那麼天底下無論什麼書,你都能背得出來?’我就說:‘我的劫力生在頭腦,過目不忘,無論何種書籍我都能背。’那小子笑著說:‘好啊,我這裏恰好有一本書,你背得下來,我便相信你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我一聽背書,便覺歡喜,說道:‘好呀,是什麼書,你說名字,我立馬背出。’那小子從懷裏取出一本冊子,說道:‘這本書名叫《蘇浙閩三省將帥擾民貪功納賄實錄》,你也能背?’我一聽傻了眼,搜腸刮肚想了半天,愣沒想出這麼一本書來。”

沈秀接口道:“蠢才,天底下哪有這麼一本書?一定是他自己胡亂編寫的,你沒瞧過,又怎麼背得出來?”

莫乙呸了一聲,說道:“你才蠢呢,這一點我又不是沒想到,但事先誇下海口,到了這個份兒上,怎麼能夠反悔?隻好說:‘這本書我沒瞧過,自然背不出來。我隻需瞧過一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出來。’。”

沈秀頗是悻悻,哼了一聲,沈舟虛歎道:“這話答得不錯,卻又不知不覺落入了他的第二個圈套。”莫乙說道:“對啊,他一聽這話,笑著說:‘好呀,你拿去瞧,但瞧這一遍需多長時間?”我說:‘我看得快,一目能瞧一頁,這冊書不過一百多頁,一盞茶的工夫就夠了。’那人笑道:‘好,給你。’當真將書給我,我拿到亮處,須臾瞧完,轉過頭來,正要背給他聽,不料這一瞧,居然不見了他的人影。”

沈秀哈哈笑道:“你還說自己不蠢?換了是我,先點了他的穴道,再來看書。”莫乙氣哼哼說道:“好呀,你聰明,敢跟我比背書麼?這書房裏的書,大夥兒隨便抽一本,背不出的就是王八蛋。”沈秀冷笑道:“你這奴才就會背死書,卻不知活學活用,所以才會上當吃虧。想當年,宋太祖的宰相趙普,隻通半部論語就能治理天下,可見讀書不在多,而在於舉一反三、領悟書中的精神。”

莫乙沉默一下,又說:“好呀,說到宋太祖、趙普、論語,咱們就來背《宋史》裏的《太祖本紀》、背《趙普傳》、背《論語》、背《孔子世家》,背……”

沈舟虛忽道,“沈秀的話不無道理。莫乙,你身為劫奴,背書無算,隻為我若有遺忘,隨時詢問,而不是讓你炫耀學問。不過,沈秀的話也有不妥之處,那小子詭計多端,未嚐不能因人定計,他對付莫乙用這一條計策,若是對你,或許別有詭計了。”

沈秀笑了笑,淡淡說道:“我又哪有這樣好騙?”沈舟虛冷冷道:“鬥智更甚鬥力,輕敵者必敗無疑。”沈秀略一沉默,說道:“父親教訓得是,孩兒知錯了。”莫乙接口道:“主人你別信他,他嬉皮笑臉的,嘴裏說知錯,心裏卻一點兒也不服。”沈秀怒道:“狗奴才,我不惹你,你倒來惹我了……”

“夠了!”沈舟虛喝道,“莫乙,那書冊還在麼?”莫乙道:“在這兒,我都背下來了。”

書房內沉寂時許,忽聽莫乙驚道:“主人,你怎麼將冊子燒了?”沈舟虛冷冷道:“這《蘇浙閩三省將帥擾民貪功納賄實錄》,你一個字都不許泄漏出去,倘若泄漏一字,仔細你的皮。”莫乙喃喃道:“是,是。”

沈秀道:“那廝潛入內宅,萬一……”沈舟虛道:“不妨,有凝兒在,他一舉一動都在掌握之中。”沉默一下,忽地徐徐說道,“薛耳,你有‘喪心木魚’,劫奴中神通僅次於凝兒,怎麼也把人弄丟了?”

薛耳嗚嗚哭道:“主人,我該死。我遇上的那人很壞,他弄壞了我的木魚,又騙我說他送走同伴就跟我來見主人抵罪,沒想到我等了好久他也沒來,恰好主人有召,我隻好回來了。”

沈秀笑道:“莫乙笨,你更笨。他讓你等著,你就傻傻等著?現如今,他隻怕溜之大吉,已在幾十裏外了。”薛耳抽抽答答地道:“我隻當他是好人,不會騙我的。”

沈舟虛沉默半晌,徐徐道:“凡事必有賞罰,燕未歸與沈秀欲擒故縱,以觀後效;莫乙大意縱敵,但拿到《實錄》,功過相抵;至於薛耳,不但失了至寶‘喪心木魚’,更加妄信敵言,縱走強敵,罪不可恕,罰你經受一個時辰的‘黑天劫’。”

薛耳尖聲叫道:“主人饒命,主人饒命。”沈舟虛冷哼一聲,道:“都散了吧。”這時間,忽聽有人叫道:“且慢。”陸漸推開大門,應聲走入書房。

眾人見他,均有訝色。薛耳狂喜不禁,一把揪住陸漸,嗬嗬笑道:“你沒跑,你沒跑。”轉向沈舟虛道,“主人,我說的就是他。”

陸漸點頭道:“擅闖貴宅的是我,踏壞喪心木魚的也是我,沈先生,你不要罰薛耳,他丟了木魚,並非褻職,隻是實力不濟,輸給我罷了。”

沈舟虛端起桌上茶杯,吹開茶末,向陸漸笑道:“咱們好像見過,那天在十裏亭,你就在戚參將身邊。”陸漸道:“戚將軍是我結義大哥,多謝沈先生替他說情。”說罷拱手施禮。

沈舟虛沉思一下,笑道:“你混入總督府,也是為了戚繼光麼?”陸漸道:“不錯。”沈舟虛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可逃走了,幹嗎又要回來?”陸漸道:“我答應過薛耳,要幫他抵罪,豈能言而無信?”

沈秀聽到這裏,冷笑道:“又是一個蠢材。”沈舟虛神色微變,大喝:“閉嘴,你懂什麼?”沈秀不料父親突發雷霆之怒,隻得耷拉眼皮,低頭不語,心中卻將陸漸恨到十足。

沈舟虛又道:“你與薛耳是敵非友,為何要幫他抵罪?”陸漸微微苦笑:“因為陸某同為劫奴,深知‘黑天劫’之苦,若是因我害他遭劫,我就算逃走,心中也不安寧。”

此言一出,房中三名劫奴望著陸漸,各自露出古怪神氣,薛耳眨巴小眼,一雙大耳朵呼呼扇動;莫乙口中念念有詞,雙眼卻眨巴眨巴,像是進了灰塵;燕未歸的臉仍被鬥笠遮掩,鬥笠下的兩道目光卻越發灼亮。

陸漸又道:“沈先生,罪不在薛耳,要殺要剮,你衝著我來。”沈秀瞧得眾劫奴的神情,不知為何,滿心不是滋味,接口冷笑:“你逞什麼英雄,若有本事,正大光明闖入總督府,何必鬼鬼祟祟?深夜潛入,說到底,不過是一介無膽鼠輩。”

陸漸瞅他一眼,冷冷道:“我是無膽鼠輩,也勝過你殘殺老弱、勾引尼姑。”沈秀心頭咯噔一下,喝道:“臭小子,你敢汙蔑沈某?”陸漸道:“是不是汙蔑,你自己明白。”

沈秀心中慌亂,麵上卻不動聲色,冷冷道:“你這人胡言亂語,莫不是瘋了?”不待陸漸說話,衝沈舟虛拱手道,“父親,此人汙蔑孩兒,委實可恨,孩兒想親自出手懲戒他。”

沈舟虛不置可否,淡然道:“若你輸了呢?”沈秀一怔,卻聽莫乙道:“輸了也活該,這次大家都不要幫沈秀,狗腿子,聽到沒有?”他兩眼瞅著燕未歸,燕未歸怒道:“書呆子,你罵誰?不幫就不幫,誰稀罕麼?”

薛耳也道:“還有凝兒,你也不許幫沈秀。”隻聽夜色中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我才不會幫他呢!”

沈秀氣得血湧雙頰,冷笑道:“誰要你們幫了?我會輸給這鄉巴佬麼?真是笑話。”向陸漸一招手,“到院子裏來。”撩起衣袍,走到庭院之中。

陸漸微感遲疑,莫乙卻說:“不用怕,跟他打,輸了不過一死,贏了卻是白賺。”薛耳拍手道:“說得對。”忽聽沈舟虛歎道:“你們兩個,到底是誰的劫奴?”莫、薛二人應聲一驚,四隻眼瞅著沈舟虛,卻見他容色淡漠,不知打著什麼主意。

陸漸來到庭中,卻見沈秀垂著雙袖,目光凶狠,不由心想:“這廝會‘天羅’,可惜上次周祖謨用時我沒看清,要麼對付起來,倒有幾分把握。”

正想著,忽見沈秀吐個架子,喝聲:“愣什麼?”雙掌一分,劈了過來,他出掌又快又狠,隻一晃,陸漸左肩、右胸各中一掌,真是痛徹心肺。

莫乙叫道:“不好,他學會了‘星羅散手’。”薛耳急道:“什麼叫‘星羅散手’?厲害麼?”莫乙苦著臉說:“這是當年‘西昆侖’的絕技,你說厲不厲害?”薛耳跌足哀叫:“‘西昆侖’的絕技?怎麼讓他學了?”莫乙道:“是啊,好雨灑在荒地裏,好肉都被狗吃了。”說罷連連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