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秀忍不住怒道:“兩個狗奴才,全給我閉嘴!”掌法越快,繁如星鬥,疾如飛光。陸漸連挨數掌,忽地穩住陣腳,“壽者相”一變“猴王相”,呼呼呼接連出掌,‘大金剛神力’奔騰四向。沈秀的掌力與之一觸,便覺疊勁如山,難以深入,隻得高躥低伏,尋隙搶攻。
“星羅散手”本為天部秘傳,當年的“西昆侖”梁蕭(注:見拙作《昆侖》)挾此絕技,打遍四方。如果陸漸麵對的是昔日的梁蕭,隻怕一招之間就已敗落。但沈秀為人輕浮多詐,學文習武均是流於表麵。“星羅散手”包容天文,須得學問精深,方能從容駕馭,更須內力雄渾,才可顯見威力。沈秀對天文知見尚淺,內力難稱精純,是以偶爾得手,也難與陸漸以重創。
兩人一巧一拙,勢成僵持,旁觀的眾人都很詫異。莫乙怪道:“‘星羅散手’我認得,這人的武功卻很怪,來來去去就是這麼兩下,為何沈秀就是破解不了?”
沈舟虛淡淡說道:“這是金剛一門的‘大金剛神力’,三百年來一脈單傳,不見於世,你沒瞧過,怎麼認得?”
莫乙聽得驚喜,定定望著陸漸,默記他的招式,可記來記去,陸漸總是先一個“壽者相”,後一個“猴王相”,樣子別扭難學,而且了無新意。莫乙瞧得不耐,忽見陸漸出招變快,雙臂幻化,如有六臂,這一來,先時使一招的工夫,如今能使六招。沈秀壓力陡增,唯有隨之變快。
陸漸自嫌變招太慢,前招後式總會留出縫隙,索性先變“諸天相”。“諸天相”化自諸大天神的法相,施展起來,有如三頭六臂。再變“壽者相”、“猴王相”,一時快了許多,盡管不及沈秀,卻堪堪補上了招式的破綻。
這麼一來,攻守生變,初時沈攻陸守,漸至於互有攻守。陸漸鬥得興起,忽將“諸天”、“壽者”、“猴王”三相合一,連出兩掌,跨上一步。莫乙、薛耳瞧見,忍不住齊聲叫好。
沈秀連連變招,也難挽回頹勢,忽聽得二奴叫好,不覺惱羞成怒,稍一分神,幾乎被陸漸一掌掃中。
沈舟虛冷眼旁觀,這時忽道:“‘星羅散手’法於天象,這門武學之強,如洗天河、如轉北鬥,氣魄之雄偉,不在‘大金剛神力”之下,怎麼你使出來盡是小家子氣?好比流星經天,一瞬即滅,奇巧變化有餘,卻無浩大永恒之氣象。如此下去,‘西昆侖’祖師的一世威名,豈不敗在你的手裏?”
沈秀聽了這話,隻如醍醐灌頂:“是了,我一心求奇求變,卻忘了‘星羅散手’也有雄渾浩大的招式。”他沉喝一聲,掌指間勁力陡增,舉手投足,雖不如沈舟虛說的神妙,卻也顯出堂堂之勢,再輔以詭招,瞬間扳回劣勢。莫乙、薛耳心中不平,發出低低噓聲。
對手越強,越是激發出陸漸胸中的傲氣,諸般變相源源而出,“須彌相”肩撞、“雄豬相”頭頂、“半獅人”拳擊、“馬王相”足踢,“神魚”飛騰,“雀母”破局。他越鬥越勇,渾身上下皆可傷敵,乃至於拾起石塊枯枝,以“我相”擲出,勢如飛箭,逼得沈秀手忙腳亂。他步法鬥轉,想要繞到陸漸身後,卻被陸漸“人相”一腳反踢,幾乎踢中小腹。
兩人又拆十來招,陸漸忽由“大自在相”變為“半獅人相”,沈秀被拳風掃中,慘哼一聲,仰天便倒。陸漸見狀,收勢道:“你輸了。”話音未落,一蓬白光迎麵罩來,陸漸周身一緊,落入一張絲網。
莫乙、薛耳見沈秀翻身站起,麵露獰笑,均是氣憤難當,大叫:“不要臉,分明都輸了。”沈秀冷笑道:“怎麼輸了?本公子這是詐敗誘敵,再說了,這次又不是分勝負,而是決生死,誰叫他大意了?”掌中“周流天勁”綿綿傳出,蠶絲網越收越緊,陸漸舊傷被絲網勒破,血如泉湧,沈秀笑嘻嘻說道,“鄉巴佬,這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陸漸咬牙不語,劫力自雙手間湧出,順著那千百縷蠶絲傳遞開去。沈秀見他不答,默運內力,蠶絲再次收縮。他使詐方能獲勝,對陸漸恨到極點,手上運勁,右腳突地飛起,向陸漸心口踢去。
他存心取人性命,眾劫奴未及驚呼,忽見蠶絲網中伸出一手,攥住沈秀的足踝,隻一擰,沈秀關節脫臼,發出一聲慘叫,刹那間,蠶絲節節寸斷,陸漸破網而出。
“天羅”神通被破,眾人無不詫異,沈舟虛也放下茶盅,微微皺起眉頭。沈秀口中慘叫,獨腳向後一躍,尖叫道:“你怎麼出來的?”陸漸道:“你這張網再強,也不會每一根蠶絲都強,總有一根弱的。”沈秀一呆,衝口問道:“你怎麼知道哪一根弱,哪一根強?”
“這與你何幹?”陸漸眉毛一挑,“既是決生死,你就接招吧!”
沈秀麵如死灰,想要求援,可又羞於啟齒。猶豫間,陸漸一拳打來,沈秀跛了一足,閃避遲緩,這一拳正中麵門,登時口鼻流血,整個人飛了出去。
陸漸這一拳實已留情,要麼沈秀不死也傷。他想到這公子哥兒的劣行,不覺怒火難抑,飛身搶上,揪住他的衣襟,方要舉拳痛打,忽聽有女子喝道:“住手。”
陸漸回頭望去,商清影麵色蒼白,死死盯著自己,美目中噴出火來。陸漸為這目光所懾,不自禁放開沈秀。商清影快步上前,扶起兒子,見他滿臉是血,不由心如刀割,盯著陸漸厲聲道:“你是誰?為何傷我的秀兒?”
不知怎的,陸漸被她一喝,竟有幾分心虛,又見商清影一改溫婉,滿臉怒容,更覺有口難言。
莫乙忙道:“主母……”商清影不待他說完,斥責道:“你們這些人都沒有良心嗎?一個個隻會站著,看別人欺負秀兒。”莫乙還想爭辯,商清影又叫,“閉嘴!”眾劫奴從沒見她如此動怒,一時無不沮喪,低頭不敢吱聲兒。
商清影淚眼迷離,望著沈舟虛道:“你也這麼坐著,瞧著別人毆打秀兒?”沈舟虛苦笑道:“他二人約好單打獨鬥,我若插手,有違道義。”
“道義?”商清影冷笑一聲,“當年你為了道義拋下我,如今又為了道義坐看別人打你的兒子。”沈舟虛微露尷尬,說道:“清影,秀兒太過驕狂,讓他受點兒挫折也好。”
商清影咬了咬嘴唇,忽道:“好呀,你自己懲戒秀兒、打他罵他還不夠,還讓別人來懲戒他?你何不稟告胡大人,把秀兒明正典刑,一刀殺了?沈舟虛,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你是這世間最狠心的人。”說到這裏,勾起滿腹傷心往事,忍不住淚如雨落。
沈舟虛雙眉顫動,半晌歎道:“未歸、莫乙,將這小子關在北廂,聽候發落。”燕、莫二人不敢違命,取來鐵鎖,莫乙向陸漸低聲說:“兄弟,對不住了,誰叫你運氣不好,若是悄悄地打,打死這廝也好,被主母撞見了算你倒黴。”商清影隱約聽見,皺眉道:“莫乙,你說什麼?”莫乙幹笑道:“沒什麼,我背書呢。”也不敢抬頭,將陸漸反剪雙手,鎖了起來。
商清影心中怨氣稍解,說道:“你們也不要虐待他,即使關著,也要讓他吃飽睡好。”莫乙連連稱是。
商清影轉頭望著沈秀,撫著他臉上的青腫,心疼道:“還痛麼?”沈秀嘻嘻笑道:“原本很痛,媽一來,不知為何就不痛了。”商清影哭笑不得,歎道:“你這孩子,就愛讓我擔心,以後不許跟人打架,若再受傷,怎麼是好?”沈秀笑道:“我倒想多受幾次傷,讓媽多疼我幾次。”
“不說一句好話。”商清影白他一眼,“先去我房裏,我給你敷藥。”說罷牽著沈秀去了。
陸漸望著二人背影,聽著沈秀笑聲,不知怎的,心中微微酸楚,黯然一陣,由燕未歸帶著,來到北邊廂房。
這數月來,陸漸迭犯牢獄之災,先被織田家囚禁,後又流落獄島,其後再被趙掌櫃關在地窖,算上這次已是第四次。想到這裏,他既好笑,又悲涼,再想商清影望著沈秀的眼神,那份慈愛憐惜,竟是自己做夢也想不到的。從小他便羨慕別人有母親疼愛,可從沒一次如今日這般渴望。
靜坐良久,忽聽門響,跟著火光一閃,沈秀擎了一支紅燭,笑嘻嘻地立在門口。陸漸心往下沉,隻聽沈秀笑道:“大英雄,大豪傑,方才的威風去哪裏了?”走到陸漸身前,又笑,“這樣如何?你叫我十聲好祖宗,給我磕十個響頭,再從我褲襠下麵鑽過去,小爺心情一好,說不準饒你這次。”
陸漸懶得多說,隻是冷冷瞧他。沈秀忽地揪住陸漸頭發,擰得他顏麵朝上,將紅燭微微傾斜,笑道:“我在想,這燭淚燒熱後滴在你瞳子裏,你會不會變成瞎子?”他將燭淚在燭芯四周輕輕搖晃,“你想清楚了,叫祖宗,還是變瞎子?”
陸漸咬牙不語,沈秀眼露凶光,正要傾下蠟油,誰知燭火一暗,倏地熄滅。沈秀咦了一聲,燭芯一閃,忽又點燃,剛一燃起,再又熄滅,這麼明明滅滅,反複三次,沈秀不覺苦笑道:“凝兒,你又淘氣了,是顯能耐呢,還是玩把戲?”
門外一個清冷的聲音說道:“我不顯能耐,也不是玩把戲。主人吩咐了,要我看好他,你若胡來,我便不客氣。”沈秀一轉眼,笑道:“好凝兒,難得見你,我正想跟你說幾句體己話兒呢。”
他聽門外那女子不吱聲兒,又道:“凝兒,我對莫乙他們凶,是因為他們古古怪怪,總是跟我慪氣。但你說說,從小到大,我什麼時候對你凶過?小時候我吃果子,總是分你一半,長大了,我哪一次出門沒給你帶衣服首飾?可你心狠,近年來不但老躲著我,我跟你說話,你也不拿正眼瞧我,是不是莫乙他們跟你說了我許多壞話?”
凝兒冷冷道:“你是好是壞,跟我有什麼關係?你是天部少主,我是天部劫奴,主奴有分,你不用對我那麼好,我一個奴才受不起的。隻盼你不要傷害這人,省得主人罰我。”
沈秀笑道:“你不許我傷害他,他打我的時候,你怎麼不來幫我?難道我們十多年的交情,還不如一個外人?”凝兒道:“我是劫奴,聽命行事。”
“凝兒。”沈秀長歎一口氣,“你對我生分多了,到底莫乙他們說了什麼?”
凝兒沉默良久,忽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還不知道?”沈秀一愣,臉色紅了又白,嘴裏卻笑著說:“難道凝兒你信他們,就不信我?”
凝兒淡淡說道:“原本你是好是壞,就與我全不相幹。”沈秀哼了一聲,慢慢鬆開陸漸的頭發,陰沉沉瞧了他一眼,忽而笑道:“凝兒,我就不信你整晚守著他,連眼睛也不眨。”說罷哈哈一笑,出門去了。
陸漸避過一劫,按捺心跳,沉聲道:“這位姑娘,多謝相救。”話音方落,門外火光乍閃,一位青衣少女左挾竹籃,右擎燭台,飄然走入房中。她容色秀麗清冷,雙眼如墨玉深潭上寒煙籠罩,透著一點淡淡的迷茫。
少女將一個竹籃放在桌上,冷冷道:“你餓了麼?這裏有些吃的。”陸漸揚了揚手上的鐐銬,苦笑道:“姑娘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少女也不瞧他,接口道:“這好辦。”從籃子裏端出一碗羊肉羹,用湯匙勺了,輕輕吹了一口氣,送到陸漸嘴邊。
陸漸紅著臉道:“這個,姑娘,怎麼敢當……”不待他說完,少女已將肉羹塞進他嘴裏,待陸漸咽下,又勺一匙,輕輕吹冷,送入他口。她舉止溫柔,神色卻很冷漠,仿佛眼前的事兒與自身毫無關係。陸漸幾度想要推謝,但瞧少女冰冷目光,又覺無法開口。
這麼一個喂、一個吃,房中寂然無聲,隻有燭光搖曳。待得羹盡,少女放碗入籃,又取了一壺茶,送到陸漸口邊。陸漸喝了兩口,忍不住說:“多謝姑娘。”
少女冷冷道:“你不用謝我,飯是夫人讓我送來的,你要謝,便謝夫人。”說完並膝靜坐,望著門外,眼神空茫。
陸漸忍不住問:“你也是劫奴?”少女嗯了一聲。陸漸道:“聽說天部有六大劫奴,嚐微聽幾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我已見過四個,你……你是玄瞳還是鬼鼻?”少女道:“我是玄瞳。”
陸漸暗暗點頭,心想:“無怪她眼神奇怪,難不成她的劫力在雙眼?”想著歎了口氣,那少女道:“你歎氣做什麼?”陸漸道:“沈舟虛可真狠心,竟將你這麼一個女孩子煉成了劫奴。”少女淡淡說道:“那又怎麼樣?我是主人養大的,夫人待我又挺好,我做劫奴,也算是報答他們。”
陸漸怪道:“你就甘心做劫奴嗎?”少女冷冷道:“無主無奴,就算不甘心,又能怎麼樣呢?”陸漸衝口而出:“當然是解除‘黑天劫’,恢複自由身。”那少女轉過眼來,神色奇怪,打量他半晌說:“你要麼是瘋子,要麼就是傻子。”
陸漸一愣,少女又轉過頭去,冷冷說:“你既是劫奴,你的主人就沒告訴過你,《黑天書》一旦練成,就無休無止,永無解脫麼?”陸漸道:“他說過,我卻不信。”
少女怪道:“竟有你這麼不聽話的劫奴?你那主人是不是跟你一樣,要麼是瘋子,要麼是傻子?若不然,怎麼會讓你這麼胡來?”
陸漸搖頭道:“他不瘋也不傻,又精明又厲害,不比你的主人差!”那少女道:“我不信,我家主人號稱‘天算’,你那主人怎麼比得上?他有名號麼?”陸漸道:“他叫寧不空。”
“寧不空?”少女抬起小手,托腮沉吟,“奇怪,這個名字似乎在哪兒聽過。”陸漸道:“他是火部的高手,你是天部的劫奴,在同門那裏聽過也說不定。”
“或許如此。”少女點頭道,“難得他還與我同姓。”陸漸奇道:“姑娘也姓寧?”少女道:“我叫寧凝。”陸漸笑道:“我叫陸漸。”
寧凝頭也不回,冷冷道:“你叫什麼名字,與我有什麼關係?”陸漸羞得無地自容,悶著頭再不吭聲。
寧凝目視燭火,坐了一陣,取出一塊手絹,將桌麵上的灰塵拭去,雙手枕著麵頰睡了起來。不一時,想是漸入夢鄉,呼吸變得輕細勻長,燭光在黑暗中將她的半片麵龐勾勒出來,輪廓嬌美出奇,長長的睫毛也被燭光染了一層融融的金色。衣領微褪,露出半截修頸,瑩白細膩,宛如牙雕玉琢,橘黃色的燈光微微浸染,帶著說不出的溫柔韻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