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妙目澄波(3 / 3)

陸漸望著女子睡靨,心中祥和安寧,忽而燭火搖晃,卻是晚風破門而來,陸漸怕寧凝著涼,微微挪身,擋住風勢。女孩兒睡夢中若有所覺,蛾眉輕顰,更加堪憐。

“咻”的一聲,一隻白羽箭破門而入,直奔陸漸麵門。陸漸大吃一驚,未及躲閃,羽箭“波”的一聲,淩空粉碎,碎片化作點點火光。

陸漸轉眼望去,寧凝俏立桌邊,雙眼注視門外,一掃茫然,亮若寒星。

門外“嘻”的一聲,沈秀笑道:“好凝兒,你什麼時候也學壞了?裝睡騙我是不是?”寧凝冷冷道:“你再胡攪蠻纏,當心我的‘瞳中劍’。”沈秀幹笑兩聲,語調轉柔:“凝兒,你越是這個樣子,我心中越疼。你這麼清靈如水的女孩兒,正當摘花為簪、鬥草前庭,何苦這麼一本正經,不但辜負了大好韶光,更傷了天下男兒的心。”

寧凝默默聽著,目光漸漸柔和起來,徐徐坐下,輕歎道:“你走吧,別在這裏甜言蜜語,我不愛聽。”沈秀幽幽地道:“也罷,我不說了。好妹妹,能不能讓我陪你坐一會兒,看一看你的樣子,就算……就算一句話不說也好。”

“免了。”寧凝冷冷道,“你的好姐姐、好妹妹不計其數,你大可挨個兒瞧去。你若踏入門中一步,左腳進來,我傷你左腳,右腳進來,我傷你右腳。”

“好狠的心。”沈秀嘻嘻笑道,“不過我倒是明白了,你這麼恨我憎我,不為別的,敢情是吃醋?”寧凝道:“呸,誰吃你的醋?你就算找一千個一萬個女人,我也不稀罕。”

沈秀道:“那些女人再多,也不過是朝雲暮雨、落花流水,又怎及得上你我的青梅竹馬之情?”

寧凝聽了這話,沉吟不語。陸漸瞧她神色,似乎被沈秀的言語說動,不由心頭暗急,脫口道:“寧姑娘,你別信他的花言巧語,他根本就是個大奸大惡之徒。”

寧凝也不瞧他一眼,冷冷道:“我信與不信,他是好是壞,又與你什麼幹係?”陸漸不禁語塞,卻聽沈秀拍手笑道:“說得好,這廝真討厭,死到臨頭還多管閑事。”頓一頓,又說,“凝兒,我可進來了……”話音方落,忽然慘哼一聲,沈秀驚怒道,“凝兒,你……你用‘瞳中劍’傷我?”

陸漸又驚又喜,轉眼望去,寧凝秀眼大張,青色的瞳仁在燭光中流轉不定,朱唇輕啟,緩緩說道:“我不是說過了麼?你敢進門,我便對你不客氣。”

沈秀恨恨道:“好狠心的妮子。”忽聽遠處傳來腳步聲,沈秀輕哼一聲,似乎向遠處去了。

寧凝吐了一口氣,闔上雙眼,臉上露出一絲倦怠。腳步聲越來越近,忽見一個小丫環挑了氣死風燈,引著商清影進來,商清影見了寧凝,訝道:“凝兒,舟虛讓你看管他麼?”

寧凝站起來點了點頭,商清影將她摟入懷裏,歎道:“這個舟虛,真不曉事,深更半夜的,怎麼讓一個女孩兒家來看守囚犯?”她撫著寧凝的麵頰,眉間流露出一絲憐愛。寧凝臉一紅,輕聲道:“夫人,還有外人在呢,別讓他笑話。”

商清影看了陸漸一眼,笑道:“怕什麼?你不是我的女兒,可也跟女兒沒什麼兩樣。當媽的疼愛女兒,也會有人笑話?”寧凝低眉不語,商清影注視她半晌,歎道:“我真想你永遠留在我身邊。”寧凝點頭道:“我也想終生伺候夫人。”

“是麼?”商清影笑了笑,“我上次跟你說的事,你想好沒有?”寧凝雙頰漲紅,低聲道:“什麼事?”商清影笑道:“害羞什麼?你不記得了?我提點你一下,就是……就是你和秀兒的親事……”

寧凝的頭垂得更低,輕輕道:“我是劫奴,他是少主,主奴之間豈能婚配?”商清影道:“主奴通婚,西城中並非沒有先例。你若配了秀兒,就能長伴我左右了!”

陸漸聽得心中狂跳,想那沈秀梟獍之性,如果嫁他,勢必毀了這少女一生。正要出聲阻止,又覺這是他人家事,自己階下之囚,怎可妄加評斷?一時欲言又止、好生氣悶。

忽聽寧凝道:“夫人恕罪,寧凝此身已為劫奴,乃是天譴之人,豈能再連累少主?凝兒情願孤獨一生,終生不嫁……”商清影慌忙捂住她嘴,眼圈兒一紅,淒然道:“你別這麼說,你若不嫁人,舟虛的罪孽豈不是更大?他當年喪心病狂,將你煉成劫奴,已是罪孽深重,但若因此害你終生,我……我……”說到這裏,已是淚如雨下。

寧凝淒婉一笑,歎道:“這事再議不遲,夫人你深夜來有什麼事?”商清影止淚道:“你若不說,我都忘了,我想了好半天,還是覺得放了這孩子的好。”

陸漸吃了一驚,寧凝也奇道:“主人知道麼?”商清影搖頭道:“他已睡了,你先放人,舟虛問起來,一切由我擔當。”寧凝稍一遲疑,取出鑰匙將陸漸的鐵鎖解開。

此事太過突然,陸漸枷鎖雖解,人卻愣在那裏。商清影歎道:“你這孩子,看相貌也不是什麼惡徒,怎麼就任性妄為、欺負秀兒呢?經過這次,望你好好做人,切莫逞勇鬥狠了!”

陸漸哭笑不得,起身作揖,無言以對。商清影又說:“凝兒,相煩你送他出府。”寧凝嗯了一聲,衝陸漸點頭道:“隨我來。”陸漸隨她走了十步,轉眼望去,商清影立在門首,形容依稀,不知怎的,他心中一陣酸澀,隻想立在當地,多瞧這女子幾眼。但此情此景,不容他心願得償,隻要輕歎一聲,跟在寧凝後麵。

兩人走了一程,來到府邸後門,寧凝取了腰牌,對守衛道:“我是沈先生的屬下,出門公幹。”守衛驗了牌,放二人出門。

宅後是一條悠長巷落,寧凝將陸漸送到巷口說道:“你去吧,走得越遠越好,要不然,夫人救你一次,也救不了第二次。”說罷轉身去了。

陸漸欲要稱謝,見她神氣孤高,不覺自慚形穢,望她背影消失,這才打起精神。走了幾步,忽聽頭頂上傳來細微響聲,當下縮身簷下,抬頭望去,一道黑影從總督府牆頭一掠而過,飄然落地飛奔,該人黑衣蒙麵,背扛一隻布袋。

陸漸心中暗驚:“何人如此大膽,敢在總督府裏行竊?”他既生義憤,又覺好奇,忍不住施展身相尾隨其後。黑衣人轉過兩條巷道,眼看四下無人,這才放下布袋,解開繩索。布袋中鑽出一人,陸漸遠遠瞧見,不覺吃驚,敢情那人正是徐海的軍師陳子單。

陳子單探出頭來,拱手道:“足下是誰,為何營救陳某?”黑衣人嘿嘿一笑,扯去麵罩。陸漸、陳子單均是大驚,蒙麵人不是別人,正是沈秀。陳子單尤為錯愕,失聲道:“怎麼是你?”

沈秀笑道:“子單兄受苦了。”陳子單神色一變,寒聲道:“你又有什麼詭計?”沈秀笑道:“詭計不敢當,隻是有個消息,承望子單兄傳與令主。”

陳子單冷冷道:“什麼消息?陳某不稀罕。”沈秀笑道:“明日淩晨,胡宗憲將親自提兵出城,前往沈莊剿滅令主徐海。這個消息你也不稀罕?”

陸漸大驚,他雖知沈秀輕薄無行,但沒料到此人不顧大義,出賣重大軍機,他心中憤怒,恨不得立馬上前,可轉念間又平定下來,立意聽二人說些什麼。

陳子單仿佛吃驚,皺眉道:“你叫我怎麼信你?”沈秀笑道:“這個消息不是白給,我賣你十萬兩銀子。”陳子單望著他,獨眼中冷光閃爍,良久方道:“我怎麼知道這消息是真是假?”

沈秀笑道:“你不信也罷。”說著轉身就走,陳子單叫道:“且慢!”沈秀止步道:“怎麼?”陳子單沉吟道:“你知道胡宗憲的行軍線路嗎?”沈秀笑道:“我自然知道,但要我說,須得先見銀子。”陳子單道:“你給我行軍線路,我給你銀子。隻是十萬兩太多。”

“十萬兩也算多?”沈秀冷笑一聲,“你得了這個消息,便可在行軍路上設下伏兵,一舉除掉胡宗憲。隻要此人一死,放眼江南,誰還會是令主的對手?屆時你們一氣攻破幾座大城,別說十萬兩銀子,一百萬兩也輕易賺回去了!”

陳子單搖頭道:“陳某不明白,你好端端的,為何要出賣胡宗憲?”沈秀笑道:“你還不知我這個人?若是銀子足夠,就是皇帝老子、親生爹媽,我也照賣不誤。”

陳子單狐疑不定,半晌道:“你為何抓我傷我?”沈秀笑道:“若不用這種苦肉計,怎麼騙得了胡宗憲親自出征?”陳子單似乎心亂如麻,沉思一下,咬牙道:“好,給我三個時辰籌措銀兩。三個時辰之後,仍在燕子磯相見。你拿行軍圖來,大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沈秀拍手笑道:“子單兄爽快。”又道,“我得早早回去,牢裏丟了囚犯,我若不在府中,家嚴必然疑到我身上。”說罷蒙了麵,飛縱上房,踏瓦去了。

陳子單四麵望望,忽地拔步就走。陸漸心道:“半夜三更,城門緊閉,他又上哪兒去取銀子?莫非城中還有他的巢穴?”一念及此,縱身跟上,卻見陳子單三步一回頭,曲折走了一程,在一扇朱門前停下,他一輕一重,扣環十下,那朱門洞開,有人低聲道:“陳先生麼?”

陳子單一點頭,閃身入內。陸漸抬頭一看,朱門上一塊漆銀匾額,隱約寫著“羅宅”二字。陸漸度那圍牆高矮,展開跳麻之術,躍上門前石獅,再一縱,已至牆頭。他沿著屋脊疾走,隻見陳子單被一名仆人挑燈引路,急匆匆繞過影壁,來到一座大廳,廳上燃著火把,端然坐著三人。

陳子單一膝拜倒,沉聲道:“拜見主公。”陸漸雷震一驚,定眼望去,廳中正麵一人高鼻長臉,須發濃密,戴一頂飛魚八寶攢珠冠,穿一身白緞紋龍繡金袍,五尺倭刀光華流轉,橫放膝上,聞言皺眉道:“你怎麼來了?咦,你的眼睛怎麼了?”

陳子單恨聲道:“被沈秀的小畜生壞了,還被他關在總督府裏。”白袍人吃了一驚,挺刀怒道:“你被捉了?怎麼逃出來的?”陳子單慘笑道:“沈秀那小畜生放出來的。”

白袍人臉色陰沉,徐徐道:“這就怪了,莫不是欲擒故縱?”陳子單道:“我已留了心,並無跟蹤之人,本也不想麵見主人,但軍情緊急,不能不來。”

白袍人哦了一聲,略略放心,說道:“什麼軍情?”陳子單道:“胡宗憲中計,決意明日淩晨,親自提兵偷襲沈莊。”

白袍人目光閃動,咯咯笑道:“是麼?那再好不過了。這消息你從何得來?”陳子單道:“那姓沈的小畜生貪得無厭,要與我做一筆交易,開價十萬兩銀子,出賣胡宗憲的行軍路線。哼,可他萬沒料到,主人就在南京城裏。”

白袍人拍手大笑:“我讓你去貢獻詐降,就是要慢其心、驕其誌,讓胡宗憲以為我徐海隻會固守山寨,坐以待斃,而後率軍出城,去圍那個沈莊乍浦。萬不料老子早已潛入南京城內,隻待兵馬出動,城內空虛,咱們就四麵縱火,血洗此城。屆時就算胡宗憲不死,這失了南京的大罪,也足以讓他丟了腦袋。”眾倭寇聞言,均是狂笑。

徐海又轉向一人:“霍老六,汪老在城外的人馬埋伏好了嗎?”霍老六道:“埋伏好了。”徐海道:“屆時城中火起,你率人搶到三山門外,殺光守軍,打開城門,將汪老的人馬放入城來,裏應外合,盡情燒殺。”霍老六麵露獰笑,大聲應命。陸漸聽得心跳如雷:“好險,若非我無意知曉,豈不斷送了這一城百姓?”

徐海又說:“子單,你本是我放出去的死間,原以為此去有死無生,不曾想你還能活著回來。可見上蒼眷顧,不忍分離你我兄弟。”陳子單哭拜道:“主公對我恩重如山,屬下唯有以死報之。”

徐海歎一口氣,溫言道:“你這一日一夜裏勢必受了許多苦楚,徐某全都記在心裏,待到城破之日,我必然擒住沈家父子,千刀萬剮,給你報仇。隻不過,沈秀那邊還需你走一趟,先拿銀子買下行軍圖,饜其貪欲,以免此人起了疑念,叫我功敗垂成。”

陳子單道:“此事義不容辭。”徐海點頭道:“這次你帶幾個好手去,若有必要,殺掉那姓沈的也無不可……”

陸漸聽到這裏,忽生警兆,一股疾風自後襲來,疾風中夾著一股腥甜腐臭。他躲避不及,使一個‘雀母相’,身子縮如雀卵,讓過要害,卻被那一掌擊在肩胛。掌力雖被變相卸去不少,陸漸仍覺奇痛徹骨,急變“神魚相”,貼著屋瓦滾出丈餘,眼前忽地一陣昏黑。

來人一掌未能將之擊斃,咦了一聲,縱上又是一掌,來如雷轟電至。陸漸翻身抬手,向上迎出,二掌相交,他的鼻間腐臭變濃,對方掌力如山,壓得他百骸欲散,足下嘩然巨響,屋瓦破碎,身不由主地掉了下去。

陸漸不料徐海手下竟有如許高手,自他練成十六相,從未在掌力上落過下風。他身在半空,頭頂風響,那人也沉身追來、淩空擊下。陸漸不敢硬接,左手變“多頭蛇相”,繞過那人的掌勢,纏向他的手腕。

那人哼了一聲,右掌後縮,左掌擊出。陸漸欲抬右掌拆解,忽覺右臂麻痹,居然不聽使喚,情急將身一縮,使“大自在相”貼地翻出,不待那人落地,翻身站起,大喝一聲,左掌使一個“壽者相”,忽變“猴王相”。那人也是高手,一見陸漸出手氣勢,旋身飄開數尺,方要順手反擊,不料陸漸從“猴王相”變“半獅人相”,一拳送出,轟隆巨響,牆壁應手坍塌,露出一個窟窿。

那人不料陸漸出掌是虛,揮拳破壁卻是本意,驚覺時陸漸已鑽牆而出,發足狂奔。奔跑間,陸漸隻覺右肩麻木漸漸擴散,須臾擴至半身,他張口欲呼,又覺舌頭僵硬,也不知跑了多遠,忽地雙腿一軟,失去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