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難以直麵的過去裏,有最親愛的阿母,用奶水滋養他長大,牽他的小手行走,教他唱甜美的歌謠。他很少看到自己的親娘,心裏隻覺得,阿母比親娘更疼愛他。
阿母最愛的就是薔薇水,父親賞過她小小的一瓶,阿母就如珍似寶藏在首飾盒裏,遇到喜事,歡喜地滴上一滴。
“花露能打開通往天上的路。”阿母這樣告訴千姿。他一點也不稀罕,親娘屋裏有太多薔薇水,隨意地丟棄,他想拿幾瓶送給阿母,阿母不肯收。
“不是我的,我不要。”她溫柔笑著,眼睛彎成了小橋。
可是她終究愛上了一個卑賤的奴隸,偷情被抓後,死也不肯招出那人是誰。
父親逼迫他親手砍下阿母的頭顱,為的隻是,要他成為殺伐果斷的君王。
是的,阿母有罪,可罪不及死。千姿不能原諒自己,他沒能反抗父親的意誌,沒能救下阿母,沒能主宰自己的命運。縱有尊貴的身份,他依然如無根的浮萍,隨波逐流地漂浮。
於是結局,隻能鮮血淋漓。
千姿慢慢握緊了拳,仿佛抓緊了金鞭,抓緊了他的未來。他不會再允許有人頤指氣使地命令,他要做自己的君王,凡是阻礙他的,必將被長鞭掃落。
他凝視腳下,驍馬幫就是他騰飛的起點,在無人察覺的一隅,他將一飛衝天。
看到千姿目光掃來,景範急忙掩蔽身形。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十三歲時的自己,尚在母親膝下嘻鬧玩耍。而公子千姿,年紀尚幼,已在江湖上磨煉蹉跎。
景範猜想千姿哭泣的理由,這個柔弱的瞬間,千姿終於像一個孩子,無助孤獨。直到七年以後,那個叫紫顏的易容師出現,景範才輾轉得知這段前塵往事。
那時的千姿心狠如鐵,再不會為人流淚。
景範躡手躡腳回到了屋裏,少年的身影總在他眼前浮動。起碼在驍馬幫,千姿不會再這樣傷心了,他這樣奇怪地安慰自己。
眾人在金須塞提心吊膽住了五日,銀貨兩訖,就要遠行。景範挑了吉時,欲兵分兩路掩人耳目。千姿不願分兵,道:“我們對付的是馬賊,分散戰力反而不美,就算把貨物拆開來藏了,這些人未必查不出。”
景範想到那些隱在暗處的探子,隻能再三囑咐眾人,出城後立即疾行,務必早日趕到下一個城鎮。驍馬幫眾打了個幌子,看似悠悠蕩蕩吃早茶,往集市而行,沒多久陸續牽馬備貨,一起奔出了城門。
千姿最後一個出城,偏要輕歌隨大隊先行。景範疑惑問他緣由,千姿神態自若地道:“堂堂幫主押陣,你有什麼不滿意?”景範道:“隻怕疾風會的人很快會追來。”
“萬一他們是在前邊打埋伏呢?”千姿一笑,“我躲在後麵,最安全不過。”
景範被他的從容弄得疑神疑鬼,想了想,終陪在他身邊,並肩而行。
“疾風會的人如果出手,勢必對幫主先下手,有我護衛,好過單打獨鬥。”
景範舍命陪君子。
千姿揚了揚金鞭,像是想趕他走,繼而又放下,慢慢地道:“也好。”
行了五六裏地,忽然有滾滾煙塵飄拂,領隊的顯鴻停下了馬隊。來敵速度極快,眾人剛布好防守的隊列,五十餘匹駿馬已衝了上來,箭雨劈頭四射。
景範急忙駕馬疾馳,千姿不慌不忙跟上,微笑道:“打得過,不必急。”景範搖頭:“不會隻有這點人。”果不其然,又有百餘騎黑壓壓地從坑道裏躍出,看上去已埋伏多時。
驍馬幫的戰力頓時捉襟見肘,被騎兵衝撞了兩三回,隊形大亂。千姿仍像那日麵對狼群一般,長鞭飛旋,盡情揮掃,舉手間生殺予奪,把迎麵來的騎士撲滅在鞭下。
景範心生慘烈之感,眼見對方人數占優,萬一留有後手,隻怕今次要認栽。
他這樣頹喪地想著,其餘幫眾更是灰心喪氣,唯有千姿的長鞭飛揚激蕩,讓人生出一絲勇氣。
景範愣愣地望著千姿,少年的銀雪驥衝在了最前方,狂舞的鞭影如不羈的靈魂,有一股暴虐的殺氣。千姿似在宣泄什麼不平,軟鞭如刀,恣意地打在敵人和他們的坐騎上,此起彼伏哀鳴聲,像是在不斷求饒。
他一人再強,也難敵洶湧而來的馬賊,當即有十多人圍定他一個,殺得暗無天日。景範一拍青玉驄,硬生生插進戰團,擠到千姿身後。
“後麵的人交給我。”景範揮舞無塵刀,與他背對背站定。
千姿嘴角輕輕淺笑,金鞭抖擻,旋出一朵好看的鞭花,“啪”地打在敵人身上。
馬蹄橐橐,揚風吹沙,就在驍馬幫眾意興闌珊之際,有千百騎士往戰場趕來。景範看了千姿一眼,少年眉眼帶笑,仿佛是意料中事。待騎兵隊旗幟飄起,景範驚喜地發現,這群人打的是金須塞的旗號,竟是輕易不會出動的黑旗軍。
黑旗軍出馬,戰事立即摧枯拉朽地往一邊倒,疾風會眾人即便想逃,也要壯士斷腕付出代價。驍馬幫眾見狀恢複了膽氣,一個個痛打落水狗,把一百五十人殺得隻有三十餘人逃出包圍,可依舊落在黑旗軍手裏,碾落成泥。
不遠處的溝渠裏,疾風會仍有百人埋伏,看到黑旗軍出動,再也沒搶劫的心思,立即望風而逃,黑旗軍當即出動兩百騎兵追擊。
黑旗軍首領是個四十多歲的虯髯漢子,戰事毫無懸念,一待結束,他含笑蕩馬過來,向千姿拱手:“下官賽藍,見過……公子。聽說公子成了驍馬幫主,可喜可賀。”
千姿殊無喜色,像是華美的錦繡,凝視他一言不發。賽藍詫異地看他許久,千姿方倦倦地道:“煩請將軍將此事告訴我父親,免得他掛心。”賽藍一臉驚疑,千姿深深看他一眼,他不敢多言,點頭應了。
驍馬幫眾在旁看得咋舌不已,眼見黑旗軍對千姿客客氣氣,自覺麵上有光,對這位小幫主的不服之心,又淡了幾分。
黑旗軍護送驍馬幫眾五十裏,直到最近的一個山村,才功成身退。
是夜,眾人歇在那個山村,千姿也不解釋,依舊我行我素。景範存了心思,留意千姿的動向,見他飯後帶了輕歌牽馬散步,便遠遠跟了上去。
“這孩子武功雖好,也需要有人看護。”景範這樣說服自己。
走到一條淺溪邊,千姿放馬吃草,輕歌嘰嘰喳喳說著白日裏那場大戰,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
“選擇驍馬幫,果然是沒有錯。”千姿微微出神,仿佛想起了什麼。
輕歌四下看了看,湊趣地笑道:“太子殿下想做的事,怎會不成功?”千姿眼中射出一道利光,沉聲道:“說了多少次,不許再叫我太子,我不稀罕做那個殿下!”輕歌小臉一僵,委屈地道:“可是……我還想回蒼堯,我……”看到千姿的臉色,他的聲音越發小了,“一個做生意的幫派,就算頂上天去又能如何?
遇上黑旗軍那樣的,還不是打不過?”
“你錯啦。”千姿微笑,纖長潔白的手指往遠方的天際一劃,“若能成為北荒第一商隊,累積舉國之財富,又能牽針引線溝通諸國,有翻覆朝野的戰力,那時,不用說一個蒼堯,就連……”他忽地頓住,曼聲說道,“二幫主,你聽得已經夠久了,不如過來聊聊。”
景範一臉慘白地站在不遠處,形影相吊。
他沒想到,當日一念,邂逅這狼群中廝殺的少年,一切竟是對方的布局。與疾風會一戰,他看到了千姿潛藏的力量,孰料少年的身份更是奇特,竟是什麼蒼堯國的太子!他從未想到,一個遊走在諸國荒野間的幫派,能入得了權貴的眼,更兵不血刃地收為己用。
景範不是怕事的人,他隻怕不知情。聽到千姿的召喚,他腦中掠過千百個念頭,忽然變得一片清明。驍馬幫是他一生心血所係,如千姿真能讓它成為北荒第一大商隊,那是千古留名的美事。是的,憑這個少年隱密的身份,憑那些看似天高的妄想,他知道前方會是波瀾壯闊的征途。
他蒼白的臉龐湧上了一層淡淡的血色,堅定自若地走了過去。
“幫主有這等傲人的身份,驍馬幫看來前程可期。”
“蒼堯是個小國,景範你不必期望過高。”千姿神色平靜,“但在我手裏,它會淩駕於四大國之上,你信不信?”
他不待景範說話,意味深長地續道:“北荒三十六國,上千部落,即使是驍馬幫,行走萬裏,也未必知道我蒼堯在何處。可是我蒼堯,有三萬雄兵藏於深山,國富民強,假以時日,它還會更強。你想過沒有?中原地域遼闊,可隻有一個君王,才會那樣的富饒。如果……”
他嗬嗬一笑,忽然跨上銀雪驥,揚鞭朝野外掠去。景範見了,立即撮口叫來青玉驄,緊緊追了上去。雙馬前後疾馳,飛奔了一二裏地,千姿慢下馬速,回頭笑道:“景範,你可知道,要統一北荒,靠的不僅是兵力?”
景範兀自思索他的話,千姿續道:“北荒疆域太廣,百萬強兵亦不能統馭。
但是,如果我能使小民富,使諸國強,不動搖王公貴胄的地位,又能將北荒處處打造成中原的江南,讓萬裏之外精巧百物都成為國人必用,你說,這三十六國能不能為一大國?”
景範心中翻起驚濤駭浪,千姿竟想前人之不敢想,要以商貨之道立國。他猶豫間正待回答,千姿淩空抖腕,長鞭呼嘯嗚咽,狠狠砸在地上。
“景範,不僅是蒼堯,我要成為整個北荒的王。這長鞭所向,都將是我的臣民。你和驍馬幫,將見證一個帝國的誕生。”
他燦然回眸一笑,如夏花絢麗:“你,可願意相隨?”
嘉禧元年,千姿入驍馬幫。
嘉禧三年,驍馬幫躋身為北荒第一大幫。
嘉禧四年,驍馬幫的貨物成為中原皇宮指定貢品。
嘉禧八年,驍馬幫助千姿回蒼堯登基,成為第九任王,中土稱之為“玉翎王”。
嘉禧十一年春,北荒三十三國奉千姿為“北帝”,於蒼堯祭天,是時天下十大奇師聚會,諸國拜服,萬人朝賀。登基次日,千姿於千裏外大敗西域五國聯軍,四方震驚。
嘉禧十一年秋,北荒與中原聯手大敗西域十七國聯軍,西域再不敢犯境,北荒三十六國盡為千姿囊中之物。
北荒之下,莫非王土,長鞭所向,莫非王臣。
隆冬季節,大雪紛飛。
(長生插嘴:為什麼還是冬天?可以開始下一卷了吧?
紫顏歎氣:貌似刀刀還想等等再寫。
長生:那給我們一個明媚的春天吧,冬天凍死了。你看,我都快生凍瘡了。
紫顏忙抱出最好的貂裘,小心地給長生披上,又塞了一個暖手爐給他。
螢火:你沒發現上一卷經曆了整整一年?據我的調查,春天要留給下一卷開頭。
側側安慰說:不怕,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長生垂下頭:我不要番外,我要正篇,我要在春天去旅行,不要在番外裏逃亡。
紫顏拍拍他的手:算啦,她肯讓我們出來透透氣,已經很不錯啦。她一直在挖坑,能百忙中想到我們,著實不易呐。
長生:真的麼?那我原諒她好了。不過寫了也米用啊,貌似米人看嘛。
螢火滴汗:大概是我們魅力不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