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公子千姿·王者鞭(2 / 3)

景範沒有出手。一人一支箭,作為逐利的商人,他會在看到最大利益的那刻,後發製人。

千姿的銀雪驥蒙上了雙眼,當箭雨漫天,殺氣彌漫在四周,它仿佛感應到危險,略有不安地踏蹄。坐騎的主人忽然抖擻長鞭,無數金色的水花頓時泛濫成了海洋,淹沒投奔怒海的飛矢,就像巨鯨吞沒了小魚。

千姿浮現出倔強狠絕的神色,宛若被逼迫至懸崖的流水,飛流直下三千尺,孤注一擲地墜落。縱然撞得粉身碎骨,也要與敵偕亡,是那樣不顧一切的奮勇。

靈動的金色長鞭神出鬼沒地在場中亮起,無論利箭是快是慢,是長驅直入,或是圍魏救趙,在狹路相逢的一刻,金鞭總是勝出的勇者。

這不是勢均力敵的交鋒,根本就是一邊倒的戲弄。

景範冷冷地望了那條長鞭,望見它將一支支箭無情地擊落在地,終於,一波攻守過後,它驕傲地縮起身體喘息。就在那極短的刹那,景範的冷箭驟然掠近。

長鞭幾乎在同時狡猾地揚起了頭,似乎等的就是這個偷襲,它愉快地割裂了風,噝噝地亮出了齒。義無反顧的箭隻能無奈地迎了上去,被長鞭劈頭重擊,攔腰折斷。

甚至鞭尾一旋,陰險地將斷箭卷起,調轉方向,噗地紮在地上,離景範的青玉驄隻有半尺。青玉驄吃這一嚇,驚起前蹄,昂首鳴叫。

二十二支箭,奈何不了一個少年。

千姿綻顏一笑,銀雪驥突然發力,朝了顯鴻直衝過去,勢若猛虎。顯鴻一箭射空,心中已然怯了,再看他奔馬而來,長鞭呼嘯,隻得恨恨掉轉馬頭閃避。他剛一躲開,銀雪驥便擦身而過,耳邊仿佛傳來千姿的一聲輕笑。

千姿一騎如飛,天神踏空般掠出眾人包圍,而後揚弓射箭,箭若流星,一閃即沒。飛矢連珠而來,驍馬幫眾一個個手忙腳亂,有的驚慌跳馬,有的竭力擋格,眼睜睜看了千姿揚長而去。

顯鴻憤然駕馬到景範身邊,不甘地道:“幫主,要不要……”他眼中閃過狠戾之色,如果不顧約定一齊圍攻,縱以千姿之能,也無法全身而退。景範愣了許久,望著千姿在遠處飛馳的身影,遲遲沒有出聲。

銀雪驥翩然奔來,馬上的少年素衣皎潔,宛如春山空月,看似與世無爭,又有造化天地,翻雲覆雨之力。他出手幹淨利落,驍馬幫眾卻無一受傷,均知千姿手下留情,此時一個個臉上無光,心灰意冷。

顯鴻急切地道:“幫主!”景範道:“願賭服輸,這是生意人的誠信。”

“啪!”顯鴻拗斷一支箭,長長歎氣,驍馬幫眾人默然不語,神情尷尬。這個商隊是景範一手所建,既然他不說什麼,眾人也不願違逆。可是千姿畢竟是個少年,想到要看他的眼色,一幫漢子都咽不下這口氣。

景範看了眾人一眼,對顯鴻道:“是我技不如人,對不住兄弟們。”顯鴻勉強地搖頭,忽然解嘲地一笑:“誰知道這是哪家的少爺,說不定過兩天就膩了,各位兄弟,打起精神來,伺候不了他太久!”眾人有氣無力應了,表情不以為然。

輕歌在一邊心驚膽戰,聽得驍馬幫眾終於肯認千姿為首,樂嗬嗬跑上前去迎公子。走近了,他小聲地對千姿道:“公子,就怕他們陽奉陽違。”

“我的金鞭,馴的就是驍馬幫這匹烈馬,越不服氣,越有意思。”千姿冷冷地道。輕歌聽出他言語裏肅殺的意味,心中大定。

景範灑脫地領了幫眾拜千姿為首,交出幫主印信。千姿不接,傲然道:“你是副幫主,以後很多事還是你做主,印信你且收著。”景範不覺笑了,問他:“那幫主你做什麼?”千姿淺淺一笑:“叫我公子便好,我隻管做生意。”

眾人聽得糊塗,顯鴻見他無奪權之意,稍稍放心,可麵子上依舊難看,道:“我們還不知道公子的來曆……”

千姿一笑,轉身上馬:“我是你們的幫主,能讓驍馬幫縱橫北荒,知道這個,就夠了。”

他語音剛畢,大雨傾盆而下,輕歌及時撐起了傘。眾人措手不及,落湯雞般仰望,紅羅傘下,千姿飄然如淩雲踏霧,直似神仙中人。

陣雨過後,一行人重踏征程,景範與顯鴻在前,千姿與輕歌兩馬居中,迤邐向西而行。行三十裏後,在有水草的地方安營,千姿取了羊皮卷的地圖看,景範好奇看了一眼,發覺標注詳盡,市麵上所見不及其十分之一。

“公子不是常人。”景範試探地道,“驍馬幫這些年闖出一點名氣,五大集裏都有鋪子,販賣的無非南北貨物。公子說要做生意,不知想做哪一種?”

千姿目光瑩瑩,似笑非笑:“我要買賣金銀珠寶、神兵利器,更要兵不血刃收幾個小國做屬地。”景範悚然一驚,不知該如何接話,千姿微微一笑,“景幫主,長路漫漫,不如把幫中的生意說來解悶。”

於是此後十數日,兩人形影不離,驍馬幫眾見景範有意結交千姿,悻悻然之間,連景範一起怨上。唯有輕歌,話多嘴甜,和幫眾混得極熟,連顯鴻也覺得他討喜。沿途遇到墟市,千姿悠悠然晃上一個來回,看他的人比買賣的人更多,吸引了無數目光。而後他報出攤位與貨品,輕歌就掏錢買了,景範也不時交代幫眾買上一點。

顯鴻看不出究竟,私底下去問輕歌,小孩子最愛賣弄,道:“你們驍馬幫隻販大宗物品,不知道這緊俏的東西,未必是那人人所需,隻要富人買得起就好。

林源的火珠,卜兒花的孔翠,黑水河的真珠,烏域的玉石,都是富貴玩意,轉個手就能賣更高的價。”顯鴻苦笑,道理人人都懂,可這些貨物贗品極多,所費又極高,這份見識眼力再加金錢,就不是常人能有了。

一路走了近千裏,北荒五大集之一的金須塞終於在望。

金須塞隸屬於夏國,正值六月,四野薔薇盛開,花色豔紅,香氣更是如影隨形,經久不散。來到金須塞的商隊,無論采購什麼貨物,必不會忘了名揚北荒的薔薇水。景範今次存了心,要往中原販賣,隻是最上等的薔薇水開價極高,花汁九蒸後,一瓶小小的薔薇水,價格有十金之多。

金須塞屋舍皆是磚石,集市在城南占了大片的地,三日一集,日出交易,日落便散。城池外每十裏設土屋一所,給往來行走饑渴的人休息飲食。眾人一路趕來,人馬俱乏,可惜城門口護衛森嚴,所有來往客商行人要查驗行李,有無違禁走私物品。

景範隨了人流向內走,一邊朝千姿解釋:“金須塞有數十類貨物不許交易,或是交易卻有限額,但總有人鋌而走險,不得不防。”千姿不動聲色地點頭,輕歌笑嘻嘻地插嘴道:“我知道,單是那薔薇水,每人限買一瓶。好在我們驍馬幫人多,不怕買不到!”

景範皺眉道:“這是最難的地方,我們人多,盯上我們的人也多。在金須塞內,有於夏國主的黑旗軍保衛,倒不虞出事,出了此地,荒野上無遮無擋,被流竄馬賊劫貨的商隊,比比皆是。花費重金買薔薇水這種易碎物,一場仗打下來,就能輸得連底褲也當了!”

輕歌小聲嘀咕:“沒本錢就說沒本錢,找什麼破借口。”景範訕訕一笑,千姿恍若無聞,饒有興致地望著城門處熙攘穿梭的人群。

等了一陣,眾人陸續進了金須塞。但見處處屋若高台,門庭壯麗,當地人文身碧瞳,民風好侈。輕歌東張西望,被眼前聲色所迷,不覺歎道:“竟比我們蒼……”他生生停下,嘿嘿扯了幾句別的,景範心中一動。

驍馬幫這百來號人進城,要尋地方同時歇息也不容易,當下分做四五批,各自找了店鋪。千姿與景範帶了二十多人,進了一家鋪子,戶牖以琉璃鋪設,用具也都是金銀器。此間花費自不會少,千姿很是喜愛,不顧顯鴻一臉肉痛,執意住了下來。

景範打發五六人出去警戒,叫了葡萄甜瓜等水果吃著,向千姿介紹金須塞的風土人情。隻說了幾句,輕歌迫不及待地插嘴,景範無奈地發現,就連這小孩子,知道的也不少。

“我七歲就來過金須塞。”輕歌得意洋洋,千姿輕描淡寫地飛了一眼,不無警告之意,輕歌登即沒了聲音。景範狐疑地想,莫非千姿也是富賈巨商之後?

“不好了,幫主!”一個青年慌亂地跑進屋,見千姿與景範回頭看來,連忙低頭,不安地道,“情勢不太妙,屋外有好些鬼頭鬼腦的家夥,瞧上了我們的貨。”

景範淡然地道:“哪回不碰上不開眼的人?有什麼好大驚小怪。”那人越發委屈,看了千姿一眼,硬了頭皮道:“這回有點紮手,聽說是疾風會的人……”

景範霍地站起,繼而意識到失態,掩飾地揮手,吩咐道:“我知道了,你們都退下。”樓內眾人散去,千姿似笑非笑地看他,景範道:“疾風會的馬賊生性凶殘,來去如風,搶貨之外,手段極其凶殘,從不留活口。”

“那又如何?敢犯我驍馬幫的人,不會有好下場。”千姿慵懶倚在長榻上,似乎懶得分說。景範怎敢托大?見千姿不以為然,隻當他少不經事,暗自歎了口氣,向顯鴻使了個眼色,講了幾句借故出屋,悄悄商量去了。

“輕歌,你去跑一趟。”千姿不動聲色地喚過輕歌,往他手裏塞了一件物事,又附耳囑咐兩句。

輕歌正待滔滔不絕相詢,千姿瞥他一眼,不悅地道:“茲事體大,你不要廢話。”一句話把輕歌的話噎在喉嚨裏,多嘴的孩子眼珠溜溜轉過幾圈,不得不乖乖去了。

當晚,驍馬幫在金須塞內安置,眾人將貨品集中在千姿和景範的居所,又加派了十餘人保護。

次日,屋外那些監視的人蹤跡全無,景範不敢掉以輕心,仍讓顯鴻領人看守,自己則陪了千姿上集市辦貨。驍馬幫今次帶來了中原的茶葉絲綢,打算買了毛皮香藥販賣回去。千姿拿了清單,沉吟中刪減了一些貨品,又添加了十幾例。

景範苦笑,他加的都是價值不菲的貴重物品,好在便於托運,現有馬匹足夠承載。

“可惜我驍馬幫,沒有那麼多金銀周轉。”景範苦惱地道。

“我有。”千姿言簡意賅。景範認真地看他,十三歲的千姿已然修長玉立,少年人跳脫的心性,在他身上鮮少得見,更多的是與年齡不符的沉穩狠辣。好在他的姿容絕世,讓世人以為他溫柔和婉,殊不知正是這假象,令人不知不覺被他氣勢所壓,再無翻身的餘地。

“你不信我有那麼多金銀?”千姿歪了頭質疑,想了想又道,“疾風會的人,該不會是來搶我的吧?”

景範又好氣又好笑,這少年出手闊綽,單是要買的就有千金之數,他究竟招惹了什麼樣的人回來?想到千姿那條精鐵打磨的金鞭,連兵器也有種拒人千裏的矜貴之氣,這少年的來曆越來越耐人尋味。

當日,景範花了兩三個時辰,將千姿要買的貨品備齊,薔薇水更是一買就百瓶,銀兩如流水嘩嘩地花了出去。顯鴻與其他幫眾則去到自家租賃的鋪子裏,吆喝販賣帶來的貨物。夜裏,景範又抽調二十人過來護衛,沒辦法,這回寶貝太多,難免讓有心人惦記。

思來想去,景範夜不能寐,披衣走出屋子,小心地查看。冷不丁瞥見不遠處一間高屋上,有個熟悉的身影。景範隻當千姿也不放心,正想上前招呼,一股涼風拂麵,他依稀看到少年的眼睛,亮了一亮。

明月下,千姿倚在一間土屋的屋頂上,癡癡地看著夜空,湛明的眸子此刻黯淡哀傷。他懷裏捧著一瓶薔薇水,濃烈的香氣環繞周身。

“阿母……”千姿低低喚了一聲,眼角清淚滑落。長刀劃過,飛血四濺,血紅的汙跡染黑了他的雙眼。不堪回首的記憶,令他渾身顫抖,蜷曲了身子默默地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