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沒有多久,他聽到了警車的聲音。接著,是一大片腳步聲。
現在,周保強這個院子裏一定聚集了幾十個人了。那些人中大概有警察,有記者,也有看熱鬧的看客。那些人一定都在院子裏正看著那間滿是血跡的屋子,而記者也能夠寫出一篇聳人聽聞的報道來了。
喧鬧持續了不知多少時候,他聽到了一些人在猜測,有一些猜測甚至讓他好笑。很奇怪,他在井下倒是可以很真切地聽到他們的聲音,那或粗或細,或高亢或低沉的嗓音聲聲入耳,就像在和他麵對麵說著一樣,就算是上麵的人,聽到的也未必有他那樣真切。
喧嘩持續了約摸三四個小時。當院子裏重新安靜下來時,天也快黑了。現在,院子裏大概還有兩個正在取證的警察,正前言不搭後語地說著關於這件案子的事。他現在不再去做攀上去的努力了,隻是懶洋洋地聽著。
突然,他的心猛地抽緊了。
一個警察嘴裏,忽然提到了他的名字!
他們這麼快找到了線索?本來他根本沒去注意那兩個警察到底在說什麼,現在他拚命注意著他們說出的每一個字。
那兩個警察說得並不多,但他馬上整理出警察現在掌握的線索了。
警察發現了周保強的日記!
周保強這樣的人居然還會寫日記,實在讓他有些始料未及。日記裏,周保強極為詳盡地描述了和她發生的每一次關係,詳細到連一次插入時的觸感都寫了出來,幾乎可以當一部色情小說去讀。那兩個警察也一定對這些特別感興趣,隻是周保強沒有說出她的名字,他們並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人。
但是,周保強寫到了他。
他隻覺周身象被一盆冷水澆透一樣涼。警察雖然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但有了他的名字,一定會來上門詢問的。而她的屍體,他隻是用一塊床單胡亂包了一下塞在床底下,一旦警察找到他的住處,馬上就可以知道在他家裏發生了什麼事。
他本來隻想早點能爬出去,但現在卻不由自主地縮了縮,好像要把自己的身體都縮進黑暗中。如果現在喊一聲的話,那兩個警察一定會拉他出去的,但隨之而來的,會是什麼?審判,拘禁,直至……死刑。
他在割下她的頭時,像是做一個夢一樣,而割下周保強的頭時又有種快意。可是當他想到自己的頭上也會出現一個子彈孔時,就不由得渾身發抖。他也感到了腳下那個人頭在抖動,當然,那並不是她突然複活,隻是因為他的腿在發抖。
“我覺得,那凶手好像就在周圍。”
一個警察突然這樣說了一句。他仿佛看見了那個警察一邊說著這句話,一邊東張西望的情景。
“神經過敏。”
另一個警察的聲音比較成熟,大概是個老警察了:“這個凶手極為冷血,根據經驗,的確有可能在案發時會來原地察看。阿鵬,你注意到今天來看熱鬧的那幾個人了麼?去查查。”
他不禁啞然失笑。這個警察說的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沒錯,隻是他這個冷血的凶手直到現在還沒有走,隻在距他們不過幾米遠的地方,那個警察也一定不會想到。
“死者真夠懶的,這院子也不收拾一下。”那個年輕警察忽然這樣說。他一定也覺得自己有些神經過敏了,所以才這麼說。
“你沒聽那個報案的園丁說了麼,他一星期才來打掃一下。他媽的,這種有錢人,真是越有錢就越小氣,被割腦袋,我看真是活該。”
這個年紀較大的警察大概對有錢人有種憎恨。他們說著,腳步聲也慢慢走遠,終於,“砰”一聲,鐵門又關上了,大概,還貼上了幾張封條。
院子裏重又恢複了寧靜。他茫然地抬著頭,但也沒看什麼。正想再試著攀上來,胃中忽然像被一隻巨手攥著一擠一樣,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周身無力。
那是饑餓啊。這個下午,因為他的神經一直保持高度緊張,也沒有再感覺餓,但現在緊張過去後,他卻感到了難以忍受的饑餓。
還有什麼好吃的麼?他身邊沒有帶吃的,而且就算帶了吃的,他的兩隻手向上伸著用不出力,也沒法拿出來。他茫然地看著,天漸漸黑了下來,在井裏,已經完全黑成一片了。
能有什麼吃的?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擺了擺,忽然,他腦子裏一閃。
井壁長著厚厚的苔蘚。在他掉下來時,有一些苔蘚被他擦掉了,因此可以用手揭下一塊來。捏在手上,那種厚厚的感覺,真有點像發糕。
一想到發糕,他肚子裏又是一陣絞痛。可是現在他的肩頭也卡著,兩隻手隻能在小範圍裏擺動,連伸到嘴邊也做不到。好在苔蘚有不少,他側過身,將嘴湊到井壁。
如果不是因為苔蘚長得很厚,他也一定咬不到的。但現在雖然有鼻子礙事,他還是把嘴伸到了井壁上。他用上下門牙刨著苔蘚,很快,嘴裏便是一陣青草氣。
苔蘚也有種剛割下來的草的味道。他聚了一嘴,開始嚼了起來。味道有些苦,也很澀,但嚼下去時也有些汁水流出。他把這一團苔蘚嚼爛了,吞了下去,也不顧舌頭留著的那一陣難以消除的澀味,又咬了一塊下來。
由於這回咬住時將一大塊苔蘚都揭了下來,他叼著一頭,開始細細咀嚼。苔蘚本身不會是容易消化的東西,而吃難消化的食物時要細嚼慢咽,這時基本的常識。他慢慢地嚼著,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在苦澀的味道上,讓自己少想正身處的困境。
這時,一縷月光灑了進來。
月亮也升上了中天吧。
他向上看去。在草樹葉子之間,他也看見了一輪被陰影切碎了的月亮。月亮還沒有很圓,但看上去也夠圓了,正照在井口,從下看上去時,月亮好像和井口是一樣大的。仍然是金黃色,金黃色的光灑下來,讓井中也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澤。
如果不是這個可笑的處境,這裏還有幾分優美。在吃下了一大塊苦澀的苔蘚後,他又有時間來看下周圍了。
腳還浸在水中。現在已經感覺不到涼意,水帶著一股粗糙的溫暖,一絲細細的東西輕輕繞過他的腳踝。那一定是她的長發,飄散在烏黑的水中,就像荇藻。她在水中,一定像一尾魚一樣。也許,隻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
“我愛你。”
“我也愛你。”
他的耳邊仿佛又聽到了她的聲音,怯怯的,柔軟而脆薄,在細細的雨中帶著早秋的涼意,流澈得像水,像山溪中淙淙跳動的水。
他踩著她的頭,趾尖慢慢在上麵摸索。眼睛,鼻子,嘴。由於腳趾上的神經末梢沒有手指那麼豐富,因此從趾尖傳來的感覺是模糊的,更像是從霧氣中看到的人影。她的皮膚現在有一種滯澀,也許,在積水中,腐爛得較快,她的皮膚也開始進入腐爛狀態了,說不定拿起來時就可以看到她像一部恐怖片中的鬼怪一樣,臉上坑坑窪窪,腫脹不堪,到處有一些破口,從中流出黃白色的膿液來—隻是這些他都感覺不到。
這樣也好。他想著。這樣,在他記憶中,永遠都是她那張清秀而美麗的臉,就像那個雨夜裏。
他沉浸在這種迷亂的想象中,人也漸漸沉入了一種半瘋狂狀態。現在,他幾乎有點愛上現在這樣的環境了,如果逃出去,世界那麼大,又能去哪裏呢?而在這個枯井裏,她是自己的,安寧也是自己的。
他半合上眼。一整天了,他總該有十六七個小時沒有睡過,現在倦意像黑鳥的羽翼掩上他的心頭。眼睛剛合上,他卻聽到一陣沙沙聲。
院子裏有人!
雖然風聲也會有這樣的聲音,但是他有種預感,現在院子裏一定有個人。那個人正慢慢地走著,笨拙地推開草葉,慢慢地,又明確無誤地向這裏走來。
這口井的井欄已經沒有了,掩在一堆草中,一般人根本不會知道這裏還有一口枯井,而警察也因為周保強的屍體沒什麼缺損,根本沒有想到對院子裏進行一番搜查。
誰會進來?是小偷麼?他突然有了一個念頭。如果是小偷的話,那不會去告發他的吧?給那小偷一些錢,讓他把自己拉出去,然後,抓緊時間逃走。以前那個逃跑的計劃隻要稍作修改就可以了。
在胡思亂想中,他突然又醒悟到,那絕不會是小偷。
那個人雖然動作遲緩,卻是明白無誤地在向這裏走來。
那個人是在找這口井!
他正想著,突然,一團陰影蓋住了井口。他不由一驚,猛地抬起頭,可是那個黑影就像個蓋子一樣把井口堵得嚴嚴實實,井裏漆黑一片,連剛才這些微弱的光也沒有了。
他沒有說話。現在,他才有一種懼意。在黑暗中,他感到有一兩滴冰冷的水滴在他臉上,黏黏的,可是因為他的手舉著,井太窄,沒辦法收回來,他也隻能讓這兩滴水留在臉上。
一滴,兩滴,三滴……那種冰冷的液體不斷滴下來,漸漸地,他也聞到了一股越來越濃的腥臭味。他一聲不吭,隻是盯著井口。雖然隻是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到,但他還是拚命看著,希望能有一絲光透進來。
不知過了多少,他突然聽到了一聲輕微的歎息。
這隻是平平常常的一聲歎息,卻讓他的心猛地抽緊。
這是周保強的聲音!
一瞬間,他幾乎又要以為這是個噩夢。他也明明記得自己用那把刀子割下了周保強的頭,那把刀子也正收好了放在懷裏,雖然拿不出來。他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知道割下頭後的人絕不可能還會活著的。可是,現在在井口的,到底是誰?
井口的陰影移開了,一縷月光照進來。盡管這黑暗持續得並不久,但是卻讓他覺得好像度過了他生命中最長的一段。他仍然沒有說話,隻是盯著那個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