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井(二)(2 / 3)

那是個兩手扶著頭的人影,原來好像是整個身體都塞在井口,現在移開了一段,可以看清輪廓了。在井口切成的那一塊圓形中,那人也正像皮影戲中的影子一樣,很慢地才動一動。

突然,那個人又發出了一陣“噝噝”聲。這陣聲音依稀也可以聽出當中有聲調的高低,卻隻是像氣球破了一個小口在放氣一樣。他沒有發出聲音,心頭像結了冰一樣冷。

聲音持續了一段時間後,終於又發出了一聲持續得很長的“噝噝”聲,這是那個人深深地歎了口氣吧。他想著,這時那些腥臭的液體還在滴下來,他的頭上、臉上已經沾了許多。也許,這是那個人的口水。

那真的是周保強麼?可是從下麵看上去,這人影隻能看到個輪廓,雖然有些像周保強,但他也不能肯定。

那個人忽然把兩隻手抬了起來。

這隻是個平常的動作,可是,在兩手之間,那個人的頭離開了脖子,也一下抬了起來。他的心像被猛地紮了一下,一陣刺痛,嘴裏也異乎尋常地幹。

這是周保強!

周保強把頭從脖子上拿下來後,似乎在切口抹了兩下。隨著這個動作,他又感到幾滴腥臭的液體滴下來。這一定是還沒有幹透的血,想到這個,他不禁一陣惡心。可是奇怪的是,現在他卻沒有剛才的恐懼了,心頭也平靜如水,波瀾不驚。他拚命集中注意力,想要聽清周保強說的到底是什麼。

周保強把頭重新裝上脖子,站直了身子。這個動作使得他一下子好像變遠了,也變得十分高大,從周保強嘴裏又發出了一陣噝噝聲,隨著這一陣聲息,又有一些腥臭的液體飛濺下來,可是他也沒有在意,隻是努力辨認著周保強的話。

也許是因為氣管被割斷了的緣故,周保強的聲音含混不清,也說不上到底是什麼,音節和音節之間像稀泥一樣混成一團,但是他突然聽到一句相對而言比較清楚的話:“……都在爛下去……”

這話並沒有什麼驚人的地方,但是他身上卻沒來由地一跳,一陣寒意滾過了他周身。

都在爛下去……

這幾個字讓他若有所思,感歎不已。等他再抬起頭,井口重又是一片草葉,周保強的身影已經不見了。但是,沾在他頭上和臉上的那些腥臭液體讓他知道,剛才並不是做夢。

他正看著,一隻蒼蠅忽然像出現在空中的一架飛機一樣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現在蒼蠅很多,平常垃圾堆邊總有一大群蒼蠅聚集著,人靠近時便又飛散。現在看到這樣的一隻蒼蠅,卻一下打破了周遭的一片死寂。

這該是隻很肥大的蒼蠅,由於有回聲,蒼蠅撲翅的聲音很大,在井裏也幾乎像是響起了一連串焦雷。這隻蒼蠅盤旋著落下來,一下落到了他頭上。他搖搖頭,那蒼蠅受驚飛了起來,在井壁撞了撞,又向他頭上落來。

這隻突然出現的蒼蠅幾乎像憑空變出來的。也許是周保強的魂靈吧。想到周保強死後變成一隻蒼蠅,這不由讓他感到可笑。然而這蒼蠅雖然可笑,卻總是不屈不撓要落到他頭上,他的手臂又隻能伸直了在小範圍裏動動,剛趕開,又飛來,每當他想要用力向上挪動時便停向他頭上,讓他疲於奔命。有心不去管它,可是這麼隻嗡嗡作響的小昆蟲卻實在太過討厭,總是有種本能的厭惡。

說不定,這隻蒼蠅真是周保強變的吧,那麼討厭。

他稍稍停了停,蒼蠅又“嗡”的一聲落下來,落到他耳邊。耳邊突然有這樣的聲音實在讓他難受,他搖了搖了頭,但是蒼蠅沒有像剛才那樣飛起來,卻同長在他皮膚上一樣,在他鬢邊爬動,又“嗡”一聲,爬上了他右耳耳垂。他吃了一驚,還沒回過味來,蒼蠅已經鑽進了耳孔。

他隻知道黃蜂愛鑽洞的,沒想到蒼蠅也會鑽洞。這讓他渾身都是一激靈,耳朵裏鑽了這麼隻蒼蠅,右耳朵一下失去了聽力,蒼蠅爬動的聲音卻放大了千百倍,像有一千萬隻細小的鉤子在挖,不疼,但是癢得鑽心,而他又根本沒辦法把手伸到耳邊。他像瘋了一樣搖動頭部,但那隻蒼蠅隻在拚命往裏鑽。也許這蒼蠅身體很肥大,僅僅比他的耳孔小一些,一進去便出不來,受驚後隻能向前鑽。這種奇癢比什麼折磨都要難受,他越晃動頭部,癢得就越厲害,他的手拚命伸向耳朵,可是肘部被井壁頂住了,怎麼也伸不過來,指尖隻能掃過自己的頭發,除非手臂折斷,不然絕對伸不下來了。終於,他再忍受不了這種難受,不顧一切地大叫起來。

他的聲音在井底轟隆隆地響,他也根本沒有想到回音竟然會那麼大。叫出這一聲後,耳朵裏血管也像崩裂了,“咚”的一聲響,但蒼蠅好像也被震昏了,不再爬動。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明明感到耳朵裏像塞了個東西,可是手卻沒辦法去碰。還好現在那蒼蠅不動了,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支持下去。

也許那蒼蠅已經鑽到了他的鼓膜處,被耳中的耵聹熏死了。現在耳中雖然還有這麼個異物,還總算還能忍受。他喘息著,將頭靠在井壁上。

喉嚨像撕裂了一樣痛,火辣辣的,仿佛有一把小刀在割。他又湊到井壁,咬了一塊苔蘚。苦澀的汁液流進他的喉嚨時,有種刺痛,但多少也讓幹渴的喉嚨好受些。

右耳現在已經失去聽力了,但左耳還能聽到,咀嚼時,耳朵裏打鼓一樣響。他剛咽下去,卻聽見有一串腳步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驚惶失措。

那又是什麼人?他狐疑地看著上麵,不知上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這腳步聲馬上就消失不見了,不過天空裏卻亮了許多。

天亮了?

月亮已經看不見了。原先看上去的天空是種灰蒙蒙的暗藍色,現在卻是種帶著紅黃色的明亮。

也許,是天亮了吧?

他閉上眼。剛閉上眼,耳中突然又聽到了一陣警笛。這讓他的心猛地抽緊了,一種恐懼感又掩上心頭。

警察發現了?剛才這聲喊叫一定大得連睡得死死的人也能驚醒,就算他是在井裏喊的。隻是警察的效率有那麼高麼?他沒有表,也不知道時間,但他也知道自己喊這一聲時最多也隻是十分鍾以前。

耳朵裏還留著轟隆隆的聲音。他的左耳聽力不如右耳,以前感覺不出來,但現在才真正感覺到。他聽到了地麵的震動,當中還夾雜著斷裂聲,也不知到底是什麼。他正不知所以,一個尖利的聲音響了起來:“失火了!”

周保強的房子著火了?

他這才明白剛才是怎麼回來,周保強這房子一定是有小偷光顧了。剛才他那一聲聲嘶力竭的慘叫突如其來,這個小偷本來正從容不迫地進行他的工作,大概被他這聲發自院中的悶喊嚇得半死,在逃出去時又失火了。在院子裏,不太會被火勢波及,他更害怕的是被來救火的人發現。他縮了縮身子,井口現在流光溢彩,倒是光茫四射,周圍的聲響一定也越來越大,他也感到地麵地震動。

這場火一定燒得很大。

外麵的聲響一片接著一片,即使是地麵五米以下,他也開始感到了熱力襲來。看著上麵忽明忽暗的天空,他突然有些想笑。

在腳步聲和汽車開動的聲音中,一切都噝噝作響。他忽然感到了幾滴熱水滴了下來,正落在他嘴裏。這幾滴水相對而言比較純淨,滴在他幹渴的嘴裏,竟然有種奇怪的舒適。

這是從消防水龍中噴出的水吧。他張大嘴,希望能再有水滴下來,可是當他剛張開嘴,卻聽得“轟”的一聲響。

這聲響動實在太大了,即使他隻有一隻耳朵有聽力,也仍然聽得很清楚。這是有一堵牆燒得倒了下來,正好壓在井口。他吃了一驚,眼前卻猛地暗了,嘴裏也有一大堆灰塵湧進來,把他嗆得咳了起來。他顧不得吐掉嘴裏的灰塵,不顧一切地大叫道:“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可是喊出的聲音沙啞得讓他自己也吃了一驚,他的聲音簡直像兩片碎瓷片的磨動,連自己都要聽不清。

他呆呆地看著上麵。僅僅幾分鍾以前他還擔心別人會發現他,現在他卻渴望著能讓人發現。他仍在不顧一切地喊叫,可是從他喉嚨中發出來的,也隻是一些支離破碎的碎片,隻怕就算有人聽到了,也會認為那隻是火燃燒時發出來的。這也許是由於那些苔蘚的緣故,也有可能是缺水。雖然在井中,他的下半身就浸在水裏,但他現在肯定有些脫水。

可不管他怎麼叫,井口已經一片黑暗。那堵斷牆壓在井上,壓得嚴嚴實實。在這樣一片混亂中,就算他的聲音大得比得上搖滾歌星,也極有可能被人忽略的,不用說他現在這種鼠啼似的沙啞聲音了。

火在上麵仍然在燒著。雖然熱氣是向上的,但現在也已經感受到井中的溫度又高了許多,而空氣更汙濁了。他記得以前看到過一個資料,說在火災中真正被燒死的並不多,大多數人在感到烈火焚身的疼痛時,已經先行窒息昏迷了,燃燒足以讓一個人身周形成一個隻有氮氣的環境。盡管這堵牆蓋得很嚴實,他仍然可以看到一些縫隙中透進來的火光,他也仿佛可以看見地麵上的火像一隻巨獸一樣在吞噬氧氣,到了井口,貪婪的火舌正舐著地麵,像一台高效能的抽氣機一樣將井中的氧氣也抽光。

空氣越來越混濁。現在呼進肺中的氣體幾乎像滾燙的水銀,沉重而灼熱,肺部本來就被井壁擠壓著,現在更加吃力。他的耳朵裏,包括那隻已經失去聽力的耳朵,正在通通作響,血液似乎已經被煮沸了。

如果現在頭上冒出青煙來,那也未必不可能吧。在失去知覺時,他這樣想著。

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