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井(二)(3 / 3)

背上像有一根活動的線,正觸摸著他皮膚中的每一個神經末梢,癢得讓他難以忍受。

恢複知覺時,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

又是個白天。頭頂那堵斷牆壓得雖然嚴實,但還有一些縫隙,從中透出一點光來。但這一點光照不亮什麼,隻是讓人有一種稀疏星光的錯覺,唯有隱隱約約傳來的攪拌機的隆隆聲讓他知道現在是白天。他仰起頭,費力地動了動手,隻覺渾身都在疼痛。

現在,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往上爬了。身體由於長時間不動,渾身麻木,可那一陣癢還是明白無誤地傳到大腦中,但是手臂由於長時間舉著,好像兩段綁在身上的木頭一樣,沒什麼感覺,半邊臉則重得像灌了鉛水一樣,不自覺地向右邊靠。

這不會是夢。他淡淡地笑了笑。不論是多麼可怕的噩夢都不會這麼長的,長得像一個不會醒的……噩夢。這個喻體和本體混為一談的毫無語法的想法讓他不禁失笑,即使是這樣的環境。

背上仍然在癢。他動了動肩胛,但是由於井壁的擠壓,使得這個簡單的動作也渾身作痛,而渾身的酸痛中,那一絲癢仍然清晰地存在,仍在沿著脊柱向下沿伸,好像有一隻蟲子在往下爬。

蟲子!

他不禁一陣愕然,被自己的想法嚇呆了。也許,這並不是好像,而是確實。如果真有一隻軟體的蟲子在他身上往下爬,那……這個想象讓他渾身一抖,毛骨悚然。這時,他的右耳垂上突然又是一陣癢,像有什麼液體滴了下來。

是耳朵流血了?他轉過頭,眼角卻突然掃到了右肩上的一個白色小點。

隻是一個小小的白點,馬上又消失在他的視野之外了。但是由於周圍的一片黑暗,這個白點就特別醒目,他也確信絕不會是自己的錯覺。

那到底是什麼?

他拚命向右一扭頭。由於用力過猛,脖子也一陣酸痛,而頭部就像擰緊了的彈簧一樣極快地轉回來,隻是這短短一地瞬,他看見了自己右肩靠背後的一塊衣服。在衣服上,已經布滿了十幾個細長的白色線頭一樣的東西。那些東西似乎還在動,隻是光線實在太暗,也看不清那是什麼。隨著他這個動作,卻有一個白點飛了出來,正落在他的右臂上。他把頭靠近了,仔細看了看。

是蛆!那是蛆!是一些細細的尖尾蛆!

他隻覺身上一下涼透了。蛆本身就是很惡心的,何況,這些蛆,竟然是……是從他耳朵裏爬出來的!

這一定是那隻蒼蠅。那隻肥大的蒼蠅正是產卵期,他還記得以前打死這種蒼蠅時可以看到從破碎的蒼蠅肚子裏扭動著的蛆。蒼蠅死在了他的右耳孔裏,但肚子裏的蛆卻因為溫暖潮濕的環境,都爬了出來。

這麼說來,現在爬在他背上的,都是蛆了?

他有點想吐。可是胃裏早就空了,連那些苔蘚都大概消化得差不多,就算嘔吐,也不過是冒上些酸水。消化得那麼徹底,也許,在他的大腸裏,那些排泄物也已堆積著幹結起來了。他拚命地扭動身子,然而周身乏力,隻是讓身體像在顫動。這樣的動作根本無助於消除背上的癢意,反倒讓他更難以忍受。

他這一次昏迷有幾天了?因為窒息、饑餓,也許昏迷了足有三四天。這三四天裏,那些蛆從針頭那麼大長到線頭那麼大,又開始爬動。在他這具身體上,這些小蟲子也許找到了一塊樂土。

他張大了嘴,猛地叫了起來。然後,正如他預料的,聲音輕得像蟲子的叫聲。而這時,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對腳的感覺。

腳沒有了?他動了動,腿上還有一些肌肉拉緊的感覺,然而膝蓋以下已全無知覺。也許他還站在她的人頭上,但是肩頭現在被卡得更緊,恐怕自己是兩腳懸空的,可是他又沒有懸空的感覺,同樣也沒有踏著物體的感覺。

腳浸在這些臭水中,也許,已經壞死了吧?他突然想到,那些蛆正在往下爬,是不是意味著他的腳正在腐爛?

像是證明他的想法,一絲癢意漫延過他的腰部,爬到大腿裏側後突然不見了。但不見的隻是感覺,他知道,那隻小小的蛆一定還在爬,正爬在他變成灰褐色的小腿肚上。而他的小腿現在恐怕像一塊浸在水裏的饅頭一樣腫脹發臭,腫得皮膚也破出一個個傷口,流出黃白的膿液,那隻蛆一到他小腿肚上後,馬上把頭鑽了進去。細小而柔軟的頭部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銳利鑽透了他已經像黴爛布匹一樣的皮膚,又鑽進已經變成絲狀的肌肉裏,半截身體還露在外麵,像一個線頭一樣扭動,就像蚯蚓鑽進泥土……“……都在爛下去……”

他的左耳中好像突然又出現這句陰森森的話。飄渺,而又惡臭。他再也忍受不住,不顧一切地掙紮,吼叫。然而,不論如何掙紮,他隻是像一隻夾在鼠夾上的小老鼠一樣,最多不過無力地擺動一下。

再一次蘇醒過來時,他已經毫不意外地發現自己已經能夠看到右邊的臉頰了。這不是眼角的餘光,而是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隻要把眼睛向下一瞄便是。他的右頰腫脹得幾乎像是個腫瘤,上麵又和蓮蓬頭一樣出現許多小孔。這可能是蛆鑽出來的孔,也有可能是被撐大的毛孔。由於右頰腫得太大了,頭部已無法保持平衡,他隻能向右側靠著。偶爾,有一隻長著亮褐色的甲殼的小蟲子從一個小孔裏爬出來,在他鼻尖上張開翅膀飛起,又毫無目的地在井壁上撞擊,灰白色潮蟲則快步爬過他的眼角,向頭發裏鑽去。

現在的知覺僅僅是腰部以上。他就像古書中說的被腰斬的犯人一樣,用半個身體看著周圍這個直徑不到一米的圓柱形世界。也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僅僅這一個狹小的空間居然會有那麼多生物,甚至有一隻壁虎爬在井壁上,正扭動著身體追逐一隻蟲子。在這個喧鬧的世界裏,他好像聽到無數個聲音在歡呼,不住地喊叫。

都在爛下去。

他費力地笑了笑。沒有痛覺。可能疼痛由於持續時間太大,無法在大腦中形成興奮點,他也感覺不到了。他費力地一笑,有幾隻蟲子從他頰裏落了下來,他也突然間發現自己的嘴裏居然已經成了一個昆蟲的樂園,那些六隻腳或數十隻腳爬動的,或者用身體蠕動的蟲子在他嘴裏擠得像一個球,以至於他以為一張嘴就會像恐怖片中的鬼怪一樣噴出許多蟲子來。

外麵,轟隆隆的聲音還在響著。像是遙遠的雷聲。他翻了翻眼,無力地靠著。然後在頭一靠到臂上,他發現業已黴爛的衣服突然像一個爆發的火山一樣裂開一個口,不知有多少發亮的,慘白的蟲子從破口裏湧出。

在衣服下,他看見了自己已不成形的手臂。

皮膚墳起,在上臂形成一個鼓包。因為他這難得的一動,鼓包正在蠕動,就像在煮一鍋膠水時冒出的泡。不像開水的泡一樣旋起旋消,而是不時地變動,變大,突然間,從這鼓包的頂端裂開了,無數白色的蛆猛地像噴出的熔岩一樣湧了出來,掛滿了他整個手臂。

都在爛下去。

他這樣想著。也許,他的頭顱裏已經有無數蛆蟲在鑽動,像一塊腐敗生蟲的豆腐一樣,那些細尾的蛆在裏麵鑽出無數個小孔,又被堅硬的頭蓋骨擋住。

突然,他眼前一亮。這突然出現的強光讓他的眼睛一陣刺痛。他努力抬起頭,但頭也像一個皮球一樣向後一倒,後腦勺靠到了井壁才算停住。如果腦後沒有阻擋,也許他這一仰便會使得他的頭像一顆熟透的蘋果一樣掉下來。

井口,是一片白茫茫地光,從中又分出一束光,像一根白柱子一樣直插入他的顱骨。太亮了,讓他已經沒有多少存活視神經的眼睛裏流出水來。隻是,那些水不會是淚水了,一攤膿液而已。

彎彎曲曲的巷子裏,兩邊的牆很舊了,牆皮剝落,露出裏麵的磚石泥土。在牆頭,稀疏地長了些草,在雨中,綠的像是一下子會化。鮮嫩的葉鞘裏,汁液正在流動,使得空氣裏也有種青草的香味。

雨點打在牆上,出現一個深色的水痕,又馬上被泥土吸幹了。他打著傘,走在她身邊。

夜很長,長得像夢。

如果這是個夢,也一定是個長得像夜的夢吧。

他迷惘地抬起頭。傘下,路燈正灑下昏黃的光線,把雨點也染得晶亮,像一幅珠簾一樣掛著,又隨風揚起。傘上,沙沙的雨聲像是溫柔的訴說。如果那是一句話,那一定是一個第一次有了愛情的女子在深夜裏對著燈喃喃說出的。

他拉著她的手。她的手纖細柔軟,也許因為膽怯,有些涼,讓他有一種想要嗬護的衝動。他伸過手臂一把攬住了她,她也仰起頭,默默地看著他手中的傘。

雨還在下著,卻又無聲無息,脆薄纖弱得好像連呼吸都能震散。

“我愛你。”她喃喃地說著,閉上了眼。

“我也愛你。”他微笑著,淡淡地說,像用一生來承諾。

一個工人翻開一塊預製板,突然叫道:“來啊,這兒還有一口井呢。”

失火以後,現在是第十三天了。這塊地方十三天前雖然發生了一起斷頭命案,至今未破,凶嫌下落不明,但這無礙於房產開發商發現這塊地的商業價值。

那個工人翻開那塊斷裂的預製板後,另一個正滿心希望在磚瓦中找到一些值錢東西的工人過來道:“有井?看看,會不會掉進什麼金器進去?”

前麵那個工人向裏看了看道:“太暗了。有手電麼?”

“我去拿來。先說好啊,要是找到什麼,我們可要平分。”

手電拿來了。那個工人打著了,向裏照去,一邊笑道:“這個自然。這井裏黑糊糊的,說不定真會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呢。”

他向裏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