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聖節焰火葬禮的一夜(2 / 3)

兩年後,胖子君大學畢業,但沒找著會計的工作。他隻考出了最低級的證書。任何一家單位,看到他這種五大三粗的體形,就會懷疑他的智商和情商,會不會在帳本上少記或多記一兩個零?或者幹脆搶劫出納攜款潛逃?

他在家裏啃老了一年。天天混在網吧,打網遊,neng了把大砍刀,沒日沒夜刀光劍影血雨腥風,遊戲裏被他砍死的人,每個禮拜能造出一座殯儀館。

小靈在給胖子君做全身SPA—是他的屍體。

活著的時候,他喜歡趴在學校山坡的草地上,讓小靈給他捏背。可他的體形實在太大,就算用四隻手也難以盡興。

她問他,這要捏到什麼時候呢?

一直捏到我死了,胖子君說。

他死了。

這間殯儀館的服務比較高端,收費也要高些。按照台灣殯葬業的標準,要給死者做沐浴,全身SPA,擦精油按摩,再細心地化妝,漂漂亮亮,往生西天。

小靈做這行七年了。

當她從職高畢業,本想成為一個優秀的化妝師,但找不到工作。打過幾份零工,收入微薄,根本養不活自己。

這時候,看到殯儀館的招聘啟示,遺體化妝師,跟她專業對口,基本工資三千多塊,每次上崗都有獎金。

小靈咬了咬牙,瞞著父母,就去應聘了。

總共招七個人,隻有四個報名,小靈是唯一學過化妝的,自然毫無爭議地錄取。

培訓三個月後,她開始為第一具大體化妝。原本以為是個病故的老年人,沒想到卻是個小夥子,大學還沒畢業,暑期下河遊泳,腳抽筋淹死了。從河裏打撈上來,已有些腐爛,又在冰櫃裏凍了兩天,才送到殯儀館的化妝間,很像美劇《行屍走肉》裏的人物。

小靈當場嘔吐出來,結果被扣了半個月工資。

然後,她借了幾百張恐怖片、鬼片、僵屍片和血漿片的盜版碟,每天在殯儀館宿舍裏練膽。牆壁背麵就是放屍體的冰櫃,推開窗是火化爐,每天有幾百具燒焦的骨骸被敲碎。每個星期天,她去叔叔工作的屠宰場,幫忙殺牛宰羊,哪怕濺一臉血都沒關係,隻要為了讓自己膽子變大。

終於,她完成了畢生第一次為遺體化妝。

那是個老太太,八九十歲,麵色鐵青。家屬們在旁邊幹嚎著。她小心地用棉球蘸著消毒水,進行大體的臉部清潔。她的工具有化妝筆、海綿、刷子,根據生前遺像,認真地畫出臉龐線條,盡量符合原本膚色。

沒過兩天,她碰上一個跳樓自殺的年輕人。從二十層樓掉下來,四分五裂的,連腦袋都斷了—就需要縫補這門技術活了,在遺體化妝師的圈子裏,這可是一門高難度的手藝。但要是能夠掌握的話,一輩子吃喝就不愁了。師傅帶著小靈一起縫補,先得提著死者的腦袋,研究缺口的角度,以及是否有缺少的骨頭和皮膚。然後,兩個人一針一線的,把人頭與脖子重新縫合—古時候的犯人砍頭,死後家屬也是這麼重新逢上再入葬的。

等到這個活幹完,死者父母抱著小靈說,謝謝你啊,姑娘,我兒子終於可以去投胎拉。

這地方有種說法,殘缺的屍體無法投胎,隻能去做孤魂野鬼。

小靈在殯儀館工作滿一年,化妝過一百多具大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病故的,有自殺的,有車禍撞死的,有被亂刀砍死的……但她從沒跟胖子君提起過。

有一天,胖子君家的親戚死了,他被父母拖著去殯儀館參加大殮。遺體送去火化後,他嫌殯儀館晦氣,一秒鍾都不想多待,急著要離開,卻正好撞見小靈。

小靈走出化妝間換衣服,剛縫合完一具被變態殺人狂肢解的女屍,身上全是死人的鮮血與汙垢。在她摘下口罩的瞬間,胖子君直勾勾地看著她。

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胸口還掛著工作牌,有她的名字、照片還有崗位。

胖子君第一次發現,女朋友確實是化妝師—但不是給活人化妝的。

他倆大吵了一架,從遺體化妝間一直吵到停屍房再到火化爐最後到骨灰臨時停放處。胖子君身體龐大,不慎撞到一排骨灰盒上,不知多少人的骨灰灑在他臉上—感覺自己這輩子都要被死鬼們詛咒了。

總之,胖子君給她下了最後通碟—必須從殯儀館辭職。

她搖搖頭,換好衣服,洗幹淨臉,向外走去。

滿臉骨灰的胖子君追在後麵問,怎樣?

走啦?

去哪裏啊?

回家。

然後呢?

上班。

不上班行不行啊?

不上班你養我呀?

麵對小靈的質問,胖子君低頭不語。他還是個無業遊民,每月僅有的收入,是在網吧裏打網遊裝備賺來的。

我!養!你!啊!

殯儀館門口,熙熙攘攘的大街,大堆的紙車、紙馬、紙房和紙美女旁邊,胖子君大聲喊,聲嘶力竭。

小靈癡癡地回過頭來,才想起有部香港電影,他倆一塊兒看過幾百遍,《喜劇之王》裏周星馳對張柏芝說的台詞。

她微笑著搖頭,你先照顧好你自己吧。

回家的夕陽下,她一路流著眼淚,再被西北風吹幹,刀割似的疼。

胖子君和小靈分手了。

第二天,在殯儀館的門口,她買了一大箱子煙花,想要放到天上去,希望胖子君可以遠遠地看到。當她要點火的時候,城管突擊檢查,把她的煙花全部沒收了。

這輩子都沒機會和他一起放煙花了吧,她想。

死人們的眼睛皮一眨,一輩子過去了。

活人們的眼睛皮一眨,六年過去了。

小靈沒有見過胖子君。

她也沒再談男朋友,父母知道她的職業後,也給閨女張羅相過幾次親,都關照她不要說自己在殯儀館工作的。

但是,每次她都開門見山說,你好,我是化妝師,但不是給活人化妝,而是為往生者服務,把人幹幹淨淨地送走,我覺得這份工作挺體麵的,挺那什麼正能量的。隻要你喜歡我的話,以後我也可以為你化妝,如果我活得比你久一些。

你可以想象那些相親對象們的目光和結局。

也有單位同事給她介紹過,殯葬行業的婚戀多是內部消化,反正彼此都是為屍體服務的。也有位年長她幾歲的師傅追求過她,卻被小靈委婉地拒絕了。

她說,要是你再胖一點,我就答應你。

對方胡吃海喝了半年,體重漲到了一百八十斤,但離小靈的標準還差得遠呢。

忽然,小靈低下頭來,看著死去的胖子君。

這是她六年來第一次見到他。

額頭上有些傷痕,皮膚裏殘留碎玻璃,都被她小心地處理過了。也因為遺體過於龐大,她從子夜十二點,工作到淩晨三點。雖說,這是殯儀館裏最容易鬧鬼的時刻,但她沒有半點害怕。

化妝進入尾聲,胖子君終於像個人樣了。以前跟他在一起時,看到他睡著的樣子,小靈就忍不住要為他化妝—其實是拿他作為實驗品,當作死人臉在練習。

可惜,現在的他,是冷的。

六年前,胖子君跟女朋友分手。他每天24小時混在網吧打網遊,在道上混出了名兒,許多金鏈肉瘤大哥來找他買裝備,幾個月裏淨賺了十幾萬塊。通過跟玩家們溝通互動,這些年學到了不少互聯網知識。他決定創業,辦一家SNS社區,名叫“萬聖節”。就像現在網上許多同誌社區,而胖子君的這個社區,是專門給恐怖鬼怪愛好者,以及萬聖節COSPLAY辦的。

但是,胖子君家裏沒錢,拿不出第一筆啟動資金。他住在三十年前爺爺的鋼鐵廠分配的老工房裏—那一年他還沒出生,要沒有這套五十平米的房子,他媽至今都不會嫁給他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