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蜘蛛隻吃肉。”
—《解密蜘蛛》
卡斯頓著，第三版，1978.
漢麗埃塔的狀況並不是很好。她已經躺了差不多三天了，但還是一點起色也沒有。他很謹慎，不敢碰她，因為他明白現在一個小小的檢查都會導致大禍。
漢麗埃塔老了，差不多有十五歲了，這當然加劇了她病情的惡化。漢麗埃塔剛開始準備蛻皮的時候，他就采取了行動，把她挪到了“重症監護室”，讓她在黑暗潮濕的環境中休息。他用毛筆輕輕地在她的腿上塗上了甘油，尤其對連接大腿和膝蓋骨、大腿和脛骨之間的關節更是悉心地特殊照顧。理論上講，甘油可以軟化骨骼外環，這樣漢麗埃塔活動起來更方便。
糟糕的是，他的這些措施並沒有達到理想的效果。現在的他站在她麵前，正在思考如何進行更大膽的治療方法。也許是時候切掉一條腿了。
蛻皮時期對狼蛛來說是極其危險的。為了生長，舊的外骨骼必須脫落，從蛻皮殼裏爬出來的狼蛛會長出新的、更大的外殼，一年必須經曆一次蛻皮過程。事實上，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狼蛛都在蛻皮，在這期間，舊的外骨骼裏麵會慢慢地長出新的外骨骼。大約十二個月是一個周期，為了準備下次的蛻變，蜘蛛又會進入預脫皮，從新舊外骨骼之間排出皮屑液體。流出的這些消化液開始溶解舊的外骨骼層，也就是內表皮，同時新的外骨骼上長出的毛刺開始頂掉舊毛刺。
狼蛛身上的斑點開始由棕褐色變成深黑色，這就意味著它已經進入了預脫皮階段。不久狼蛛就會開始八腳朝天進行蛻皮。整個蛻皮過程短則二十分鍾，多則兩三天。
除非蜘蛛死了，蛻皮才進行不下去了。
他已經意識到了情況不妙。漢麗埃塔上了年紀，根本沒有力氣活動腿部。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過去了，漢麗埃塔新長出的外骨骼在皮裏麵開始變硬，這就說明她要想從舊皮裏蛻出來是不太可能了。
他必須馬上采取行動，否則漢麗埃塔就會作繭自縛，死在自己的蛻皮中。
他可以切下漢麗埃塔的一條腿，兩條也行。使勁拽，使勁扭就能把腿扯下來。聽上去好像很嚇人，但蜘蛛失去一條腿其實並無大礙。
也許，他真的可以這樣做。
他以前從沒這樣做過，隻是在很多蜘蛛收藏者聊天室中看到過這種方法。他對藥物治療狼蛛並不太了解。很少有人為了探究蜘蛛的死因而對蜘蛛進行屍體解剖。一個真正喜歡蜘蛛的人會埋葬他的寵物，或者做成標本。但是大部分收藏者隻是把死蜘蛛扔了就算完事兒。
養蜘蛛這麼多年，他也積累了一些“基礎設備”。比如“重症監護室”就是一個塑料酸奶盒，他用消毒液把盒子徹徹底底清理過了，還把紙巾用烤箱消毒，然後浸泡在白開水裏，纏在盒子內側的四周。等酸奶盒和濕紙巾降到室溫後，他才把漢麗埃塔放到了濕紙巾上，然後又用原來的蓋子密封好，並紮了三個通氣孔。
他討厭塑料盒子，因為他想看著自己心愛的寵物，但是狼蛛們—和大多數蜘蛛一樣—生性膽小。它們喜歡黑暗，尤其在身處困境的時候，更是偏愛黑暗的地方。
他在樓上陰暗的浴室裏忙碌著，窗簾拉著，屋裏散發著發黴的味道，混合著新鮮泥土的氣息。微弱的夜光透進來，隻夠他看見漢麗埃塔，這樣的光線不會傷害到他的寶貝。
她不動了。甚至連腿都不再掙紮了。難道已經死了？
他覺得不是。還沒死，但是也快了。一想到要失去自己的寵物，他就心痛不已。這是他的第一隻寵物，這些年他是收藏了很多種類—有稀有品種，有顏色奇異的—但漢麗埃塔一直是最特別的。畢竟，很久以前是漢麗埃塔拯救了他。
毫無疑問，他一定會竭盡全力為她做手術。
他開始收集工具：一片硬木板當手術台，鑷子、放大鏡、滴管，還有棉簽。他到樓下把鑷子放在水裏煮沸，又用水浸泡了一塊消過毒的紙巾。
男孩兒坐在沙發上。男人下樓後，男孩兒沒有看他，眼睛緊緊地盯著電視。真是個聰明的小孩兒。
等著鑷子變涼時，他又把一片濕紙巾放在了麥片盒子的後蓋兒上。接下來，又在一杯熱水裏溶解了兩滴洗滌劑，然後等著水溫冷卻到室溫。
他要上樓了，還要經過臥室。這次，男孩兒聽見他走過來的腳步聲害怕了。
男人笑了。
上樓後，他不得不把漢麗埃塔從“重症監護室”裏拿出來，鑒於她現在的情況緊急，他必須小心點兒，千萬不能顛簸到他的寶貝。他把她放在紙板上，馬上靠近光線，拿出了放大鏡。
通過更加仔細的檢查，這隻絕望的狼蛛看起來好像真的被困住了，她的舊外骨骼幾乎一點兒裂縫也沒有，一條腿都出不來。情況比他想象的要糟糕，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平靜了一下心中的痛苦。
他穩定了，小心翼翼地用棉簽蘸著洗滌劑溶液擦拭蜘蛛的蛻皮，必須小心點兒，以免液體流進漢麗埃塔的肺把她淹死。
為了讓溶液軟化外骨骼，他等了三十分鍾，等待的過程中他決定進行進一步治療—把舊的蛻皮胸骨完全移開。要蛻下來的皮隻是由一層薄膜連著，用消毒鑷子很容易取下來。
這個過程進行得比預期的順利，不一會兒，他就把大部分皮和胸骨取下來了。
可是，漢麗埃塔的腿還是出不來。新長出來的長腿很脆弱，還被舊皮上堅硬的外骨骼束縛著。如果不把腿從舊的外骨骼中抻出來，她還是不能動彈。
他思考著自己這一做法到底對不對。
樓下傳來了開門關門的聲音，又傳來了“噓噓”的聲音。不用說，肯定有人在爭論。能不能打擾他？樓上是他的聖地，裏麵有他的寶貝蜘蛛。誰都不願意上去。隻有在不得已的時候才去。
不過，還是傳來了腳步聲，以及破舊的地板發出的“吱吱”聲，聲音慢慢接近了他的房間。
門開了，討厭的陽光照了進來。
他大吼了一聲：“關門！”
門關上了。
“站住。別說話。”
這位不速之客原地不動，什麼話也沒敢說。
不說話才好呢。
他必須把連著腿的骨骼弄碎。如果他能在不損壞外骨骼下麵脆弱的蜘蛛腿的情況下，把連著腿的骨骼捏碎的話，漢麗埃塔沒準兒還有救。每條腿有四個關節，總共有八條腿。
他安靜地進行著這項費勁的大工程，當然也感覺到了身後站著一個女孩兒，除非他下命令，否則這個女孩兒便不敢動，也不會動。
五分鍾過去了，十分鍾，四十五分鍾，一個小時過去了。他小心翼翼地用鑷子把蜘蛛腿上變硬的外骨骼一塊一塊地捏了下來。
終於完成了，他抬起頭，發現上衣已經被汗水浸透了。他喘著粗氣，就像徒步登山登了好幾個小時，其實不過是在一束光線下，俯在桌子上彎了一會兒腰。
他終於把八條腿都弄出來了，雖然有幾條怪異地扭曲著，明顯已經壞了。但是他看見一條腿動了，接著另一條也動了，漢麗埃塔正在掙紮，想渡過難關。
“你太美了，”他滿懷柔情地對他的寵物說，“我的好寶貝兒，我的好寶貝兒。”
“她還……還好吧？”身後傳來了畏畏縮縮的聲音。
他沒有轉身，放下鑷子說：“我不知道。這次蛻皮不成功，她的嘴、咽喉、胃，都出毛病了。沒準兒活不到早上了。”
“哦。”
“至少這給了她活下去的機會。”他內心感到一陣滿足，啪嗒一聲關了燈，留下了漢麗埃塔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和命運鬥爭—在黑暗中獨自鬥爭。
他終於轉過身來了，眼神一下變得陰鬱起來。他命令站在門口的女孩兒走過來，抬起她的下巴。女孩稍作反抗，露出了脖子上的蜘蛛文身，但她沒敢過分掙紮。
“拿到了嗎？”他直截了當地問。
女孩兒沒說話，拿出了一張名片。
他抓過名片，翻過來，念了念背麵手寫的電話號碼，露出了笑容，這可是他今天早上第一次笑。
“告訴我你怎麼做的？”
這個被訓練得言聽計從的女孩兒，開始一五一十地回答他的問題。
第九章
“對不太了解蜘蛛的人來說，隱居褐蛛的最突出特點就是背上小提琴形狀的花紋，小提琴頸指著蜘蛛的屁股（腹部）。”
—《隱居褐蛛》
肯塔基大學農業學院，城市昆蟲學家，邁克爾·波特著
三天後電話打來了。金柏莉的小組剛剛處理完飛機失事事件，她正和馬克一起吃晚飯慶祝。馬克買回來了一根蜜汁烤火腿，還有涼拌卷心菜和小麵包。
馬克品嚐著烤火腿，金柏莉嚼著小麵包。
金柏莉興奮地說：“我把戒指清理了，你都不敢相信上麵刻著什麼。中間的石頭上刻著‘阿爾法利塔高中’。右邊刻著‘入侵者’，這是他們的吉祥物，還有一幅橄欖球的圖片，還刻著數字86，下邊是‘四分衛’的首字母縮寫‘QB’。”
“是嗎？”馬克喝了一口啤酒，“你找到那個孩子的高中了，還發現他是橄欖球隊的四分衛，86號。”
“嗯，還有更好的事呢。戒指的另一邊兒刻著一個名字：湯姆，還有一個徽章，寫著2006級。”
馬克說：“我的紀念戒指上沒寫那個。”
“你也有高中紀念戒指？”
“當然有。”
“我沒見你戴過。”
“好吧，我的戒指要是也和湯姆的一樣好看，肯定就讓你看見了。”
金柏莉抬起頭看著馬克，她覺得吃第四個小麵包對自己和寶寶都沒好處，就沒吃，而是吃了些卷心菜。“現在我得到了一個人名，還有高中，畢業班級。我想抽時間去趟阿爾法利塔高中，和那兒的指導老師談談，吧啦吧啦，然後沒準兒謎團就解開了。但是我還有個更好的主意。”
“什麼主意？”
“用電腦上網查查，看看能查到關於阿爾法利塔高中的什麼信息。”
“親愛的，那你查到什麼有用的知識了？”
“嘿，再嘲笑我，就讓你半夜給孩子換尿片。”
“好吧，你贏了。”
金柏莉看了丈夫一眼。
她聳了聳肩。“說實話，我很感興趣。我在車裏坐了一天，聽兩個有嫌疑的毒販子正經八百地討論基努·裏維斯1在我們這個時代是多麼懷才不遇。”
“是說他在《生死時速》裏的表現嗎？”
“更像是說他決定不出演《生死時速》的第二部。”
“同意。”
“好吧，好吧。再說說那個戒指……”金柏莉平和地說，“好吧，阿爾法利塔高中大得嚇人。”
“阿爾法利塔高中是大得嚇人。”
他們兩人本來打算在那兒買房子。學校南邊很繁榮，那裏的房子有升值空間，是絕對的職業社區。可是，恰恰是那裏的繁榮讓他們憂慮。1980年，那裏住著三千居民，這會兒已經超過五萬，擠得都快爆炸了，出現了公共資源受限、交通擁擠等一係列問題。
金柏莉說：“差不多有兩千學生。這兒讓我有點擔心。那麼大的學校，找一個孩子不容易。但是我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查查體育版塊。你猜我找到什麼了？說出來你都不信。”
“迪莉婭·羅斯？”馬克充滿希望地猜測。
“不是。湯姆·馬克·埃文斯。2006級橄欖球隊隊員。
1 美國男演員，主演了《生死時速》《黑客帝國》。
還有他的照片，比賽數據，所有的一切網上都有。我還找到了所有啦啦隊隊員的名字，體育代表隊，戲劇社團，象棋社啊—隻要知道姓名，所有信息網上都有。我告訴你，隻監視著聚友網和YouTube根本不夠。每個公共組織都有自己的網站，能清楚地告訴你美國孩子們的信息和照片。我足不出戶，隻靠一枚戒指，上上網就查清了湯姆·馬克·埃文斯，不錯吧。”
馬克說：“我絕對不在我兒子房間裏安電腦。上網可不是什麼好事。我想時刻都監督著我們的兒子。”
金柏莉說：“我們的女兒可能永遠都不會使用電腦，打字隻許用手機，見鬼，怎麼能這麼限製自己的孩子呢？”
“不許用手機。”
“你想當一名嚴苛的爸爸，規定宵禁時間，手裏還拿著槍，是嗎？”
“是啊。但是我還會給我們的女兒買匹小馬。我是說，呃，我會給我們的兒子買根棒球棒。”
金柏莉聽見馬克說“女兒”，已經開始笑了。“我聽見了，你想要個小女孩兒……”
“隻要生個健康快樂的寶寶就行—”
“你想買漂亮的小粉裙子？”
“嘿，誰讓小女孩兒的衣服都那麼可愛呢。”
金柏莉一想到高大魁梧的丈夫走過賣小女孩衣服的專櫃就開始哈哈大笑。可是馬克好像確實喜歡小粉裙子。他可能會給他們的孩子買匹小馬，可能還會買把手槍，教孩子怎麼安全地使用武器。
“好吧，笑話我吧，”馬克站在那兒盯著麵前的空盤子，一副很受傷的表情，“你現在準備怎麼辦？”
“你的意思是，我積極地辦這個案子，現在手上還有證據了，但實際上這案子根本就沒成立？”
“我是這麼認為的。”
金柏莉不知道怎麼回答馬克。“你覺得薩爾這個人怎麼樣？”
“他是個好人。出了名的堅持立場，工作認真。”
“忠誠嗎？習慣自己辦案？和當官的合不來？”
“說實話，親愛的，你說的是你自己。”
金柏莉點了點頭，她同意丈夫的說法。
手機響了。
馬克抬頭瞥了一眼，說：“你的，不是我的。”
金柏莉邊歎氣邊站起來。“就知道談論工作不是什麼好事。肯定會來破事兒。”
手機還在響。
金柏莉的胃吃得有點撐。她沒有在意，輕輕地摸著肚子，“剛吃了卷心菜，寶寶別再踢媽媽了。”她拿起自己的皮包，伸進手去翻手機。
手機還在響。
她終於摸到手機了，看了一眼屏幕：是1800開頭的號碼。這是亞特蘭大辦事處的號碼，乍一看，不知道是誰打來的。她經常接到上級或者下屬打來的電話，可是沒接到過值班處的電話。金柏莉聳聳肩，按下了接聽鍵。“你好，我是特工昆西。”
然後……
電話裏傳來了微弱的聲音：“救我。”
“請問你是誰？”
“救……我……”
金柏莉連忙看了馬克一眼，示意他遞給她紙和筆。馬克匆忙去廚房的桌子上拿。
“我是聯邦特工。請告訴我你的名字，我會盡力幫你。”
“我記不清……他拿走了。也許……我還能找到……”
“誰拿走了？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