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公園的凡·高與卡門一夜(2 / 3)

高一那年的美術課,老師拋開課本,單獨講了半個鍾頭凡· 高,幻燈片依次放出《吃土豆的人》《夜晚咖啡館》《十五朵向日葵》《星空》《割耳朵後的自畫像》《麥田群鴉》。

兩個月後,美術課交作業,白老師收到一幅臨摹凡· 高的《開花的杏樹》。天藍色背景,灰綠色枝丫扭曲伸展,配著無數杏黃色的花朵……雖然臨摹的質量低劣,大多數花朵都是模糊的,相較原作,比例也有很大問題,不過,白老師喜歡,盡管是幅水彩畫,乍一看竟有中國畫的感覺。作業沒有留名字,美術老師好久才找到臨摹者——二班最不起眼的高凡。

那個周末,白老師邀請高凡去他的畫室裏玩。

所謂“畫室”,其實就是單身教師的宿舍,散發著濃重的顏料氣味,堆滿了各種畫畫的工具,還有未完工的半成品,好多幅都是臨摹凡· 高的向日葵與麥田。

高凡說他的畫是自學的,就是把別的男生用來打遊戲和泡妞的時間,用在了素描和水彩上。白老師誇讚他有畫畫的天分,送給他一套全新的顏料,並給他惡補了一些基本功。

“凡· 高是二十七歲以後才開始畫畫的,你才十六歲,真的不算晚哦。”白老師這樣對高凡說。

從此,高凡常來教師宿舍,跟白老師學素描與水彩畫,隔一年就進階到了油畫。年輕白淨的美術老師與男學生往來過密,自然引起風言風語——特別是暗戀他又宅腐的女老師們。

到了高三,大夥兒都忙著高考,早把美術老師忘得一幹二淨,除了決定報考美術學院的高凡。

因為,高凡從卡門嘴裏打聽到,自己竟跟凡· 高有相同的太陽星座與月亮星座,這讓他激動得幾天睡不著覺。

當別人在晚自習和請家教補課,他卻在白老師的畫室裏拚命畫石膏像,補齊素描基本功。

“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有天晚上,白老師含著一根煙,看著窗外屋簷下淋漓的春雨。

白老師的家鄉在新疆,父母是生產建設兵團的,偶爾會說起天山腳下的麥田,準噶爾盆地的向日葵,太陽底下大片大片的金黃,像無數蛋餅煎得焦黃,鮮豔得要刺瞎眼睛。但他沒來得及告訴高凡,因為在這裏的氣候帶是見不著的。

“去哪裏?”高凡放下8B 的鉛筆,走到老師身前,細長的脖子上有顆尖尖的核桃,雨滴落到嘴邊茂密的絨毛上。

“不知道,這個鬼地方,總是要離開的吧。”白老師有些感冒著涼,鼻子塞著,聲音嗡嗡的,像是從地底發出的。

三個月後,高考結束,白老師真的消失了,再沒回來過,順便帶走了高三女生卡門。

至於高凡嘛,早早被美術學院拒之門外。幸好他父母準備好了後路,給他填報了一個本省的大專誌願,還是裝修設計專業的,也能用到畫畫才能。

高凡依舊在陰雨綿綿飄滿榕樹根須的青苔校園裏。他常給同學們畫像,運氣好的話能賺些零用錢。暑期,他會獨自去省內的旅遊景點,看到有人支著畫架給遊客畫像,大多數拙劣到不堪入目,但依舊有傻瓜願意掏腰包。

畢業後,他沒找過工作,而是拿起畫筆,在街頭給人畫畫掙錢。他先去武夷山,畫了兩個月,賺的錢,除了填飽肚子,還不夠買顏料的。等到賺夠了火車票的錢,他終於衝出福建省去了三清山,然後是廬山、衡山、黃山、莫幹山……廣東汕頭海邊的曠野中,他畫過堆積如山的電子垃圾,如同凡· 高旋轉的麥田和橄欖樹。他有時住在橋洞底下,民工就成了模特兒,不僅收不到一分錢,還被人罵有病。他被煤礦的保安打過,打到胃穿孔躺在醫院裏,兜裏沒錢被掃地出門。

數九寒天的時候,他想要上華山“論劍”,半道幾乎被凍死,跟幾十個流浪漢擠在一塊,靠燒垃圾取暖才活下來。

高凡的父母嘛,隻知道兒子去了北京,在裝修公司做設計師,每月收入八千元,但要付掉五千元的房租。

今年春節,高凡決定到這個國家最繁華的城市來試試運氣。

他用了兩個星期,走遍上海的大街小巷,也去過外灘之類的旅遊景點畫像,每次都被人趕走,直到來到長壽公園——在路口的拐角,有個捧著吉他的流浪歌手,唱Beyond 的《光輝歲月》,然後是《喜歡你》,

直到《海闊天空》。他站在歌手對麵,白癡般地看了一下午。夜幕降臨,歌手背著吉他包退場,廣場舞的大媽上台,在鋼琴鍵盤噴泉平台俯衝轟炸《最炫民族風》。有人支起簡易卡拉OK,五首歌收費十塊錢,附近的保安、民工、大媽、閑得蛋疼或喝醉了的白領,都趨之若鶩地排隊唱歌,從走調天王到水房歌神,整條路都在開演唱會。

在長壽公園的一個角落,高凡在紙上塗抹顏色,有對麵的兩棟高樓,有傍晚時分的樹影,有奇形怪狀的雕塑,還有慢慢爬上天空的新月。

他找了附近的群租房,有個六平方米的小格子間,是衛生間改造出來的,有個狹窄的氣窗,隻能打開三分之一,可以瞥見樓下長壽公園的一角。

每天午後,他都會搬兩個小板凳,坐在公園的雕塑前麵,立塊“素描人像,每幅一百元”的牌子。第一天沒有任何人來;第二天他做了一筆生意,畫了個中年大媽;第三天是周末,連續畫了五個:兩個月沒開單的房產中介小夥子、對麵“外婆家”午休的廚師、被爺爺奶奶帶出來輪滑的小朋友,還有一對早戀的初中生。

高凡慢慢認識了幾個朋友,同樣在長壽公園討生活:賣體育彩票的、地攤賣黃碟的、攤大餅的、收破爛的……要是他一天賺到了幾百塊錢,就會留出二十塊錢請大夥兒吃烤串。

三個月前,還是長壽公園的午後,高凡默默在畫架上塗抹顏料,有隻塗著粉色指甲的手指,伸到了他的眼前。順著纖細的手指,骨節微微突出的手腕,光滑白皙的胳膊,接著是一雙烏黑的眼睛。春風席卷北方的沙塵陰霾而來,揚起烏鴉翅膀似的長發,而她一身紅裙宛如突發的火災。

卡門。

就算分屍剁碎了,燒成灰衝進抽水馬桶,再分解成各種基本元素,高凡還是能一眼認出她來。

“沒想到還能在這裏看到你!”卡門說,“多年不見,別來無恙?能為我畫像嗎?”

“嗯。”

“給你一百塊要不要?”

“不要。”

這個午後,無比漫長。高凡的手臂有些僵硬,素描筆不斷地在紙上刷著,勾畫卡門的雙眼。淺一點,再深一點,再細一點,又粗一點,換了從2B 到12B 的鉛筆,直到這眼睛栩栩如生,烏黑得宛如剛出過事故的煤礦,不忍直視。

天黑了,但沒有她的眼珠黑。為了感謝高凡的畫像,卡門請他吃十三香小龍蝦。喝了七瓶啤酒,高凡沒說這些年的經曆,隻有卡門滔滔不絕。她說高中畢業後,先去深圳,又去了杭州,做過辦公室前台和房地產銷售,還推銷過山寨紅酒,兩年前到了上海。

她從小是個神婆,現在亞新廣場開了家塔羅牌算命館。

七樓很小的門麵,卡門穿成波希米亞風格,每天做五六單生意。

客人大多是九○後女生,主要解決的也是戀愛問題。最小的是個初中生,意外懷孕兩個月了,來算命谘詢要不要跟著小男朋友私奔把孩子生下來。她用塔羅牌算了一卦,結果是打掉,小姑娘哭哭啼啼走了,留下兩百塊算命費。

算命館隻有一扇窗戶,恰巧對準長壽公園,自然也能看到畫畫的高凡。開始她完全沒認出他來,高中分別才七年,他卻像老了十多歲。她隻是好奇,什麼樣的人會天天在那兒畫畫?又是什麼樣的白癡願意花一百塊給他畫呢?觀察了十來天,她突然發現這人有些像高凡。高凡說:“我還以為,一輩子都見不到你了,就算見到,你也會立刻逃跑的。”

“嗯,我也這麼以為。”

“為什麼?”

“別問為什麼。我從來不問這個。”

酒後微醺,春風迷醉,紅裙在黑夜裏鮮豔奪目。高凡架著她的胳膊,穿過夜總會門口的馬路,去了他的出租房。

在六平方米的小屋裏,高凡與卡門度過了最漫長的那一夜。

5

每次看凡· 高的《麥田》,總有種看大海的感覺。風吹麥浪,波濤洶湧,如海洋與天空無邊無際,雲朵就像桅杆上的群帆,點點麥穗就像飛魚躍出海麵。凡· 高是荷蘭人,從大海手中爭奪土地的民族。他的許多早期作品都畫過大海與海岸線。

凡· 高出生的故鄉津德爾特距離大海不遠,而自殺的地點是巴黎附近奧維爾的麥田。因為麥田就是大海的延伸。塵歸塵,土歸土……

凡· 高有個親弟弟叫提奧,是巴黎的藝術品商人。提奧鼓勵凡· 高開始畫畫,並且支付凡· 高所有的畫畫和生活開銷。

凡· 高活著的時候,幾乎隻有一個粉絲,那就是提奧。至於高更那些人嘛,與其說是嫉妒凡· 高,不如說是憐憫。

沒有提奧,就沒有凡· 高。

凡· 高給提奧寫過很多書信,其中有一封是這樣寫的——當我畫一個太陽,我希望人們感覺到它在以驚人的速度旋轉,正在發出駭人的光熱巨浪。

當我畫一片麥田,我希望人們感覺到麥子正朝著它們最後的成熟和綻放努力。

當我畫一棵蘋果樹,我希望人們能感覺到蘋果裏麵的果汁正把蘋果皮撐開,果核中的種子正在為結出果實奮進。

當我畫一個男人,我就要畫出他滔滔的一生。

凡· 高這輩子畫過男人也畫過女人,顯然他更擅長畫男人,而他畫過的無數男人裏,最擅長的是畫他自己。

自從認識了畫畫的高凡,我就經常能在長壽公園見到卡門了。

不能說卡門打扮時髦,事實上,她妝很淡,或者基本不化妝,衣服看起來也比較普通,隻是顏色比較鮮豔而已。這條長壽路上有十幾家夜總會,每當夜色降臨之際,無數衣著暴露的女孩就姍姍前來上班了——卡門不是,顯而易見。

但有一天,我在長壽路與西康路口吃拉麵,意外見到了卡門。她站在天橋下,風吹過她烏鴉般的黑色長發,連同腳邊的裙擺,仿佛隨時可以飛到上海的天空。

一輛黑色奔馳停在跟前,開車的男人下來,戴著墨鏡,很有王家衛的味道。

卡門上了車,男人摘下墨鏡,而我詫異地發現——這張臉跟我長得很像。

幸好那家夥沒有看見我,卡門也沒有,奔馳車絕塵而去,車牌號碼最後四位全是“7”。

忽然,我可能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有一次我去長壽公園附近的“大桶大”,洗腳小弟抱著熱氣騰騰的水桶上來,隻瞥了我一眼,就投來頂禮膜拜的目光。這是碰上粉絲了嗎?但他仔細端詳了我半天,突然問:“您是七哥嗎?”

“七哥是誰?”對於這樣的問題,我分外失望地搖頭,真想反問他一句,“你是朝陽群眾嗎?”

“您肯定是!我見過您!真的,上次您在我們店裏,還摘下了墨鏡。”

“你認錯人了,我不是。”

“誰都知道,七哥最低調了,平常總是戴著墨鏡,不讓小弟們認出來。”

我很自然地想起杜琪峰的黑幫片中與大佬對峙的畫麵,如果我故意插一插褲腰帶,或許對方的小弟真的以為我會掏出一把槍來。

七哥是誰?

6

自打與卡門重逢,高凡度過了這輩子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在長壽公園。

每個周末,卡門會來到他的房間,做免費模特兒,順便度過一夜。等到高凡醒來,小屋裏隻剩他孤獨一人,唯枕邊殘留有氣味,還有一兩根12B 鉛筆般濃重烏黑足夠絞死人的發絲。

他前些年在四處漂泊,總是用暗黑陰沉,接近於版畫的色調去描繪民工、煤礦與火車站,線條也是粗獷和冰冷的,也可能跟他買不起顏料有關。現在,是卡門讓他的顏色變得明豔,總是用大塊的金色與橙色,表現陽光照射到她的頭發與皮膚上的反光。隻有她的雙眼仍然是烏黑的,但也閃爍著幽靈般的光。

不但是卡門,高凡筆下的長壽公園,也與眾不同起來。

無數高樓和燈火環抱中,整個公園照理是生機勃勃,但他沒有畫出一個人——隻有空曠的廣場、孤獨的小徑、荒無人煙的街道,盡管書報亭和地攤都還在,街頭的廣告依然耀眼,全城卻空無一人。但是,畫麵裏依舊充滿各種色彩,所有的樹木、雕塑、建築和流水,乃至天空,全都生機勃勃,耀眼奪目,似乎代替了所有人類的活動。並且,這一切都是在不斷旋轉之中,如同波浪與漩渦,如同卡門黑洞般深不可測的瞳孔,如同吉卜賽女人卷曲的黑發……“你是個天才!”卡門這樣評價高凡,除了白老師,沒人這麼說過他。

她說認識一些畫廊老板,在莫幹山路M50 創意園,以前找她占星算命認識的。她可以把高凡的幾幅畫送過去,試試運氣看能不能賣掉。高凡想都沒想,挑選出了十幅畫送過去,都是最近在長壽公園和對麵的小屋裏畫的。

一個月後,其中有幅畫賣掉了,七萬塊錢,據說買家是個很有品位的海歸藝術品收藏家。

這是高凡賣掉的第一幅超過五百塊的畫。

當卡門將現金送到高凡手裏,七遝用銀行封條包起來的錢,他看著卡門烏黑的眼睛說:“有了這筆錢,我們出去旅遊一次吧?”

“去哪裏呢?”

“西藏?青海?雲南?”高凡想想自己還沒去流浪過的地方。

“不要嘛,我要去巴厘島,或者日本?要麼新西蘭?對了,馬爾代夫!用不了七萬塊,我們兩個人加在一起,五分之一就夠了。”

“好啊,不過,我想先去北方看看麥田。”

“嗯……”卡門噘起了嘴,但笑笑說,“如果不超過一星期的話,我可以陪你去!”

“有了你,我比文森特幸福多了。”

沒錯,文森特· 凡· 高活著的時候,生活上是個徹底的失敗者,一輩子隻賣出過一幅畫。他沒有老婆,更無子女,隻能跟從街上撿來的妓女同居。而這個比他大了許多歲的老妓女,肚子裏正懷著別人的孩子他還喜當爹地照顧他們母子,直到妓女指責凡· 高吃軟飯,與她在一起隻是為了免費畫她那年老色衰贅肉橫生的裸體——有幅叫《哀傷》的黑白畫作描繪了她的身體,傳世至今。至於凡· 高為了高更割掉的那個耳朵,最後也是被他送給了一個法國妓女。

“文森特是誰?”卡門躺在高凡的懷裏問,燕語呢喃,像團融化中的黑巧克力,纏繞著他的脖子與心口。

“是我過去的英文名字。”

“嗯,我懂了,現在你比過去幸福,是這意思嗎?”

高凡撫摸她,撩起兩蓬茂密的頭發,“你真像一隻烏鴉。”

“為什麼?”

就連卡門問話的目光,都變得如同等待屍體腐爛後大快朵頤的黑鳥。

他想起凡· 高畫過一幅《麥田群鴉》,不用畫筆,而是刮片直接上色,顏料堆積得如同雕塑。一片陰雲底下的麥田,三條小徑穿過原野,但沒有一條有盡頭,像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麥浪在暴風雨前翻滾,粗壯的藍色線條,遮擋著模糊的金色太陽或月亮。山雨欲來,不計其數的烏鴉,從遙遠天際降落麥田,死神插著翅膀跳舞……不久就出事了。

一如高凡擔心和懷疑的那樣,卡門在清晨離開他的小屋,樓下有個小夥子等著她。兩人坐火車去杭州玩了一天,然後在情人旅館裏啪啪啪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