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公園的凡·高與卡門一夜(3 / 3)

第二天,卡門回到上海,照常在亞新廣場的算命館為女中學生指點人生。晚上她去了酒吧,隻用五分鍾,喝杯雞尾酒,就搭上了一個長發帥哥,上半夜聊天和算命,下半夜就去酒店開了房。

第三天,她在大自鳴鍾廣場的天橋下,坐進一輛黑色奔馳,車牌號碼有四個“7”。

當卡門再次出現在他麵前,高凡隻問了一句:“你還有多少個男人?”

短暫的詫異之後,她恢複了平靜,掐著手指頭算了算——“今年加過微信的有十四個,沒留下聯係方式的那就記不清了,我都跟他們上過床。”

“啪!”

高凡狠狠抽了卡門一記耳光,她臉上立時鮮血梅花。讀中學的時候,卡門還兼給人看手相,她說高凡的掌紋是通貫手,打人特別厲害。

卡門沒有逃跑,也沒捂臉,繼續站在他麵前說:“你以為還在十八歲?”

她揚著頭離去,沒有掉一滴眼淚。

忽然,高凡有些後悔,他想卡門臉上的手指印子,恐怕三五天都褪不了。他沒給卡門打電話,也許永遠見不到這個女人了。

有一天,他沒去長壽公園畫畫,站在隻能通自行車的西康路橋上,看著靜水流深的蘇州河。

幾個男人衝出來,高凡來不及反抗,被拖到一條小巷子。

這是長壽公園背後,僅剩的幾排老房子。陰暗牆角底下,雨點般的拳腳落到腦袋和後背。他鼻青臉腫地趴在地上,鮮血順著脖子流出去好遠,引來無花果樹下的一大群螞蟻。

高凡的雙眼被血模糊,依稀看到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被眾人簇擁著站在他麵前,並用皮鞋跟踩著他的後腦勺。

所有人都管他叫七哥。

男人靠近高凡,啐了口唾沫,摘下墨鏡,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這家夥對高凡說:“雖然卡門不肯透露臉上的傷痕是怎麼回事,但任何事都逃不過七哥我的法眼,特麼(他媽)敢打我的女人?”

高凡的腦袋疼得天旋地轉,突然想起這張臉,好像給他畫過像,那個什麼……

“媽的,原來是他!”

7

第七節,當然,是要留給七哥的。

我是在普陀區看守所看到七哥的,在一個小房間,他穿著橘紅色囚衣,沒戴手銬,目光平靜。

在我說話前,他搶先開口了,“我倆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嗎?”

我搖搖頭,“不是,但確實長得很像。”

七哥,是長壽公園邊上最大的夜總會老板。當然,他並不是排行老七,而是生在七夕之夜,大概上輩子爹是牛郎,娘是織女,從小被人喚作阿七。後來混了江湖,赤條條來去,腥風血雨,便以“七哥”揚名立萬。

“你不介意把對警察說過的話再對我說一遍吧?”

“看到你就想抱抱你,兄弟,以後遇到什麼事,報上七哥的名號,自會一路順風。”

隨後,七哥說起了卡門。

一年前,七夕夜,恰是七哥的陰曆生日。那天晚上,全上海的男女都各自發情出動,唯獨七哥形單影隻。若說他沒有女人,那是扯淡。大自鳴鍾夜總會,六宮粉黛,三千佳麗,個個等著他翻牌子。但在過生日的那天,七哥習慣於獨處,平常成群結隊的馬仔小弟,都被他打發幹淨,一個人在西康路上吃了碗蘇州藏書羊肉麵,扔下二十塊錢不用找零,自有古時俠者風範。吃飽喝足,華燈初上,七哥獨自走過長壽公園,偶有男女民工摟摟抱抱,廣場舞大媽們也各自尋找姘頭,連特麼(他媽)流浪貓都發出交配的慘叫聲,真是氣煞人也!

就在此時,他看到了卡門。

風照舊吹起烏鴉翅膀般的黑發,同樣黑色的裙子波浪撩人,有個男人拽住她胳膊不放,言語間罵她綠茶婊。女人沒怎麼說話,隻是憤憤地盯著對方,好像要把那男的臉上看出個洞來。

雖說不是光天化日,而是月黑風高,但在七哥地盤上,哪能容得下“高衙內”之流當街侮辱良家婦女?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放開她,換我來!”七哥一把揪住那小子衣領,替他鼻子開了個大染坊和彩緞鋪,又給他腦袋開了瓢。

男人掛彩落荒而逃,嘴裏還在罵綠茶婊。七哥卻像中世紀的騎士,不碰女子半根手指,隻問她是否受到了驚嚇。

卡門順勢倒在英雄懷裏,令英雄虎軀一震。七哥低頭看她雙眼,再遙望長壽公園的七夕之月,魂魄當即被勾走一半。

卡門淚眼低垂,感激不盡,遇上無賴登徒子糾纏,幸虧壯士出手援助,小女子自當以身相許報答。英雄美人盤踞公園長椅,談談情,說說愛,直到那渣男引110 警察趕到,將七哥與卡門一塊兒逮進派出所。

七哥因傷人被治安拘留,在局子裏安然度過十五天。但外麵有人傳言——他在七月半被槍斃了,等到獲釋那天,竟無人前來迎接。唯獨一個女子,站在派出所對麵的橋頭,黑裙烏發,遺世獨立,傾城傾國。

七哥眼眶微濕,輕舒猿臂,攬卡門入懷,一親芳澤。

作為夜總會大佬,閱女無數,是不是小姐,哪怕偽裝得再好,三言兩語也能分辨得出。他確信卡門不是做這一行的。

進而通過眼線,證實卡門清清白白,知道她以占卜為業——星相算命與青幫洪門,同為闖蕩江湖的兒女,惺惺相惜!

七哥征服過無數人,不僅依靠權勢與拳頭,還有身上滿滿的荷爾蒙。青春少女與深閨少婦,都主動投懷送抱過。但他從未遇到過一個像卡門這樣的女子,讓人流連忘返,又如鯁在喉。

卡門是這樣的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即便占有了她的身體,到天亮又不見影蹤,更難以掌控芳心。他提出過許多次,給她開個更大的算命館,就叫塔羅牌占星皇冠俱樂部,也別開在亞新廣場這種破地方,搬到高大上的久光百貨去。對啊,就開在靜安寺隔壁,燒完香的善男信女,出門就收到占星俱樂部的請柬,還有波多野結衣和瀧澤蘿拉獻身代言,更有一大撥日本妹子客人來襲,那生意簡直了!她也不用租在江寧路橋的世紀之門,七哥花了一千五百萬在靜安楓景買了套頂樓豪宅,恭請她移駕掖庭母儀天下。

不過,卡門拒絕了他所有好意,依舊蜷縮在小算命館,終日掐指給無知少女們指點迷津。她也給七哥算過命,最近一年之內,恐有牢獄之災。但對這樣的男人而言,算個屁。

卡門說得很明白,“我喜歡七哥這樣的漢子,你可以做我的男朋友,但絕對不是唯一。”

開始的幾個月,七哥派人跟蹤暴打過與卡門有染的男子們,有是夜店裏的小開,有的是來算命的大叔,有的是附近高中的男老師,有的是隔壁醫院裏的年輕醫生,還有青春年少的大學生。但這並不能改變卡門的習性,隻是多了一圈無辜受傷的男人而已。

後來,七哥也就默認了,他對卡門是如此迷戀,明知是一劑毒藥般的誘惑,讓他欲罷不能,但又不敢越雷池一步。

直到他發現有一個在長壽公園以給人畫像為生的男人存在。

卡門說:“我喜歡那個男人,如果你敢動他一下的話……”

七哥沒有再多問一句話。

終於,有天卡門鼻青臉腫地出現在他麵前,要是下手再狠一點就要破相了。她還不願說是被誰打的,但七哥的眼線太多,很快就查出來是那個畫畫的福建小子。既然是他先動的手,那就不要怪七哥不客氣了。

於是,七哥率領大隊人馬,在長壽公園背後的小巷子裏,圍住那畫畫的小子拳打腳踢,要不是有人撥打了110,這家夥差點沒命。

七哥本以為他會就此消失,卻萬萬沒想到,沒隔幾天,就出大事了。

長籲短歎完,看守所的燈光下,七哥看著我的眼睛,“兄弟,你也迷上卡門了嗎?可惜了,不曉得停屍房裏冷不冷?

她燒了嗎?那個火化爐啊,很燙的啦,我去給兄弟撿過骨頭。

我想卡門燒過的骨頭啊,一定比男人的更硬更黑。”

“你後悔嗎?”

“嗯,是挺後悔的,我從沒剪過卡門的一束頭發留個念想。”

8

慘案是在七夕那晚發生的。

要知道長壽公園的地形,像一窪群山環繞的盆地。北倚“難於上青天”的秦嶺巴山;南有煙雲繚繞的雲貴群峰;西鄰“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的康藏高原;東邊是“旦為朝雲,暮為行雨”的巫山;底下被滾滾長江撕開一道三峽裂縫,而我就在神女峰的山巔。

至於卡門被殺的地點,在長壽公園對麵,相當於麗江古城之於玉龍雪山的方位。

辦案的警官是我表哥,就是你們都知道的葉蕭,根據他的調查,案發當晚是這樣的——

長壽公園響徹鳳凰傳奇的歌聲,旁邊的中國移動旗艦店情人節大促。至於大自鳴鍾夜總會,正在給七哥慶祝陰曆生日。突然來了一大幫客人,個個都是絲樣,高矮胖瘦老少不同。

為首的就是高凡——以下簡稱嫌疑人。

嫌疑人臉上好幾道創可貼,帶著在長壽公園賣體育彩票的、賣黃碟的、攤大餅的、烤肉串的、收破爛的,大隊人馬殺到夜總會唱歌,自然全部由嫌疑人買單。大夥兒叫了有償陪侍的姑娘,扯開嗓子吼了陳奕迅的《十年》、周傑倫的《七裏香》、黃齡的《High 歌》、楊臣剛的《老鼠愛大米》、龐麥郎的《我的滑板鞋》,還有老革命的《十送紅軍》,以及京劇《智取威虎山》和滬劇《燕燕做媒》。嫌疑人出手甚是大方,點了十來瓶酒,灌得七葷八素,小費就發出去了兩三萬。

深夜二十三點,嫌疑人突然提出要給七哥敬酒。夜總會媽咪也沒防備,就請了七哥過來。嫌疑人抽出一把刀子,直往七哥身上砍去。幸好七哥認出了他,搶先閃躲逃竄,而小弟們都被這凶神惡煞的氣勢唬住了。嫌疑人一路追砍,衝到老板辦公室,裏頭還有間密室,恰好撞見了卡門——以下簡稱被害人。

女被害人剛洗完澡,穿著半透明的浴袍,躺在床上看《何以笙簫默》。桌子上有個生日蛋糕,點著蠟燭還沒吹呢。嫌疑人原本要砍七哥,不知受到什麼刺激,轉而襲擊女被害人,在她胸口連捅兩刀。情急之下,七哥用泰式肘擊製服了嫌疑人。

鮮血淋漓的被害人,未曾叫喚過一聲。七哥抱著她送往醫院急救,沒到零點就宣布死亡。

9

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種無限的、深刻的、真實的東西,我不再眷戀人間。

文森特· 凡· 高給弟弟提奧的書信裏是這樣寫的,而我相信生活中是一定存在這些東西的,否則蘇州河和黃浦江裏的淹死鬼早就漫出來了。

大自鳴鍾夜總會凶殺案即將宣判。我的表哥,葉蕭警官告訴我,通過他的審訊和偵查,還發現了另外一樁殺人案。

七年前,高考過後,卡門跟著美術老師私奔,誰都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除了一個人。

對於高凡來說,這兩個人都不能放過:一個是他最崇拜的男人,一個是他最迷戀的女人。

那年火車票還沒實名製,白老師帶著卡門坐火車回了新疆老家。他們到了北疆準噶爾盆地,生產建設兵團的一個團場,那裏生長著一望無際的向日葵。盛夏的月夜,卡門與老師野合,茂盛的向日葵莖稈和花葉,遮擋住兩具白花花的身體,好像張藝謀最愛拍的男女主角。

不曾想到,竟有一個人悄悄跟蹤,從台灣海峽邊上千裏追尋到天山腳下。高凡帶著一把尖刀,在黑夜的向日葵田野,從背後殺死了自己的男神。

年輕老師旺盛的鮮血,濺滿卡門的臉,整個人在她身上抽搐到斷氣。

最初的慌張過後,她居然十分鎮定,為了保住性命,將白老師的屍體推開,沒有絲毫反抗,將自己完完整整送給了凶手。

十八歲的卡門,從未直視過他的眼睛,而是望向清澈的新月。

高凡的初夜就是在這片向日葵田野被奪去的。

完事之後,卡門並沒有多看白老師一眼,隻幽怨地歎息一句,“我像小龍女遇到了尹誌平……”

縱然是七月,新疆的淩晨依然有些寒冷,高凡一言不發地抱緊卡門,就當作是最後一次。他也看著黑夜,整個宇宙布滿熠熠的星光。

天亮了,晨曦照亮田野,向日葵金黃金黃的,如同波浪起伏翻滾。

空中盤旋著一隻烏鴉,它正在召喚夥伴們,快來享用一具尚未腐爛的屍體。

高凡在監獄等待宣判的時候,有人整理了他留下的所有的畫。小部分畫的是卡門,但更多的則是長壽公園。其中有一幅畫,在公園的西南角落,長壽路與西康路口,竟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鍾樓。完全是想象中、中世紀哥特式的,如同大教堂高聳入雲,超過周圍所有的建築。籠罩鍾樓的光線都在旋轉,最頂端的鍾麵也是扭曲的,產生時針正在轉動的錯覺。

而在鍾樓頂上的天空,星星與月亮同輝,絕對是另一個世界。

聽說這幅畫後來被拍賣出了七百萬的價格,被一位日本的神秘買家收購。

除了這些東西,高凡還留下一個信封,警察打開發現,原來是一簇女人的頭發——烏黑烏黑的,烏鴉羽毛似的,光可鑒人,仿佛還在卡門的頭皮上生長,永生不死。

一切結束之後,葉蕭帶我去過一次被查封的夜總會。在凶殺案的第一現場,卡門被殺的密室裏,牆上掛著一幅畫。

畫中的女子早已變作幽靈,恐怕怨不得別人,怪隻怪她編了個謊話,說在畫廊賣了七萬元,真相是她強行賣給了這裏的主人——這才是她送命的理由吧!雖然高凡直到宣判都沒說出來。

我看著牆上的畫足足一刻鍾。卡門躺在黑夜的向日葵叢中,眼眉低垂,不知是否在夢中。枝葉與花朵遮蓋私處,坦蕩的胴體撩人,長發如同烏鴉羽翅,扭曲著似要飛上蒼穹。

而在畫麵上方二分之一的空間,卻是凡· 高無盡旋轉的星空。

10

我把電腦桌麵改成了凡· 高的《星空》。

一個人在戀愛之前與戀愛之後的區別,正好像一盞還沒有點著的燈與一盞點著的燈之間的區別一樣。現在燈已經擺在那裏,而且是一盞好燈,而且也發光了。

依然摘自文森特· 凡· 高給弟弟提奧的書信。

凡· 高是在麥田裏開槍自殺的,死前幾天剛在同一片麥田裏,完成了那幅《麥田群鴉》。凡· 高是在提奧的懷裏死去的,但提奧也隻比凡·高多活了六個月。

高凡十八歲那年,發生過三件大事,除了沒考上美術學院,卡門跟著美術老師私奔,還有那樁震驚全城的火災。

大火從子夜燒起,烈焰滾滾了漫長的一夜。清早六點,天蒙蒙亮。人們在破磚爛瓦間尋覓幸存者,高凡呼喊著某個名字。廢墟上的焦土瓦礫,隻剩一點火星,就像一盞燈。

他看到了她。

荒地上的玫瑰,完好無損,睡裙隻燒焦了蕾絲邊,烏鴉般的黑發被潮濕的晨風吹起,帶著燙頭發的氣味。她的嘴角掛著微笑,不可名狀的目光,長滿危險的花刺。

男孩看見野玫瑰。

( 本文引用的凡·高的書信,均出自《親愛的提奧》,南海出版公司,2010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