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不再是捕食者,而是獵物。
第十二章
大概四小時後,我在大西洋三萬英尺的上空醒來。
在波音747 客艙中低沉、孤獨的轟鳴聲中眨著眼睛,我調高座椅靠背、看向我旁邊的窗外。透過昏暗的雲層的空隙,我確定自己不在堪薩斯——或者皇後區,感謝上帝。
我打了個哈欠,放下座椅靠背上的小桌板,從我的隨身行李裏拿出筆記本電腦。我本來是打算寫幾封電子郵件的,但是卻發現自己點開了我在巴黎展示過的人獸衝突理論的演講幻燈片演示文稿。
演示文稿以一張法國著名的拉斯科洞窟的岩畫照片開始,岩畫中清楚地展現了一個被野牛殺死的原始人。隨後是魯本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在這幅畫中,那個上下顛倒的泰坦巨人臉上的痛苦十分發自肺腑,因為一隻鷹在撕扯他的內髒。尼古拉斯·普桑很快在他那幅令人難忘的文藝複興畫作《阿什杜德的瘟疫》中模仿了魯本斯,描繪了一幅上帝因腓力斯人不服從他而降下疾病和鼠疫的場景。
隨後是更加奇怪、黑暗、少為人知的圖片。
當一個斜靠狀的美洲豹遠古雕塑出現在屏幕上時,我感到自己的脈搏停頓了一下。它和一則動物將吞噬全人類的末日預言一起在阿茲特克寺廟出土。
這個美洲豹雕塑後是一幅《吐根堡聖經》的怪異插圖。它展示了一對垂死於黑死病的男女。它的明亮和平靜——這是中世紀藝術的一個特點——讓它顯得特別令人不安。赤裸的人物像紙娃娃一樣僵硬地躺在床上,他們慘白的身體上遍布突出淋巴結的斑斑點點。曾經殺死了世界已知人口40% 的黑死病是由土撥鼠引起、由老鼠傳遍歐洲的。
我再次看向窗外。當我盯著腳下幾千英尺處的雲層,和雲層下的海洋的時候,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是一種沮喪的、恐懼的感覺。有一瞬間,在以時速六百英裏飛往非洲的途中,我突然覺得自己十分渺小、十分孤獨。我並不篤信宗教,但當我坐在那裏,我開始思考這些事情無法解釋的本質。
就好像我能切實感受到正在發生的世界末日的轉變。我想到了馬、鳥、蛇。我想到了《創世記》中上帝對蛇的詛咒:女人的後裔要傷你的頭,你要傷他的腳跟……這是上帝的憤怒?
又或許這不過是飛行時差的關係,我這樣想著,擦去眼中的眼屎。毫無疑問,我沉迷於人獸衝突理論。我想到了所有那些無眠的夜晚;想到從學校退學。而現在,我居然真的在飛往非洲的飛機上。也許我最終能找到我一直尋找的答案。又或許我產生了妄想。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神誌正常。
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筆記本電腦,發現我又收到一封納塔莉的郵件。這封郵件著實讓人“振奮”。
奧茲,我知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好時機……天哪!我知道要發生什麼。當時當地,我幾乎不想讀下去了,就和我處理這些天的銀行對賬單一樣。僅僅用眼睛迅速瀏覽了一下,我就知道我不想讀它。無論如何,我迅速地讀完剩下的內容:……但是我一直在想所有的事情,我認為,底線是,我就是再也無法做這些事情了。至少現在不能。我剛剛拿到自己免疫學的期中成績。我沒及格。現在能得C 都算我幸運。事情還不僅僅如此。我心煩意亂、無法集中精神,而我必須集中精神應對學校和我的工作。我知道我不應該寫郵件說這些。等你回來我們得談談。
你得找別人照看阿蒂拉。我實在是應接不暇了。
好吧,我想。哈哈。我又恢複單身了。
我考慮過給她回複郵件,但隨後決定忽略它,聽其自然。我現在不能回頭了。納塔莉了解我的狀況,而我知道納塔莉心中的頭等大事是成為一名醫生。她一直很清楚這一點。也許我們的確需要分手。
我得給生命裏的其他女人打電話。我在阿布雷烏夫人的答錄機上留言,請她幫我喂阿蒂拉,直到我回來。她不會讓我失望的。
我合上筆記本電腦,伸了個懶腰。還有十二個小時才能到達經停的約翰內斯堡。我從電腦包中拿出iPod,帶上耳機,播放黑色安息日的歌曲,走在加速飛行的飛機的過道上,想找空姐要點兒紅牛喝。
第十三章
十二小時後,非洲給我的第一印象實際上有點兒失望。機場巨大窗戶外邊的約翰內斯堡隻是一堆毫無特色的建築——說這是克利夫蘭也可以。
一小時後,當我們向北飛往博茨瓦納時,我的心情好了很多。
看起來廣闊無垠、綠色褐色相間的風景正是我心中的那個小孩子向往的非洲。火熱、野性、人跡罕至。
當我們開始在馬翁下降時,我看到了一些現代的建築,但大部分建築還是空心煤渣磚和錫罐建成的。走下台階、走上柏油飛機跑道,我看見,機場周圍破舊的鐵網圍欄外,到處都是驢。那裏也有圓形茅屋,一種非洲傳統的、有茅草屋頂、由石頭和牛糞建成的圓形小屋。這裏的感覺——熱度、肥料和柴油甜絲絲的氣味、甚至是刺眼的黃光——都奇怪得讓人感到愉悅。
在我通過海關檢查後,亞伯拉罕· 賓迪克斯摘下他破爛的草帽,在蕭條的航站樓裏用一個熊抱歡迎了我的到來。亞伯拉罕是個大塊頭的男人。他是個五十歲左右、飽經風霜的男人,肩膀寬闊、肌肉結實,總讓我想起陽光地帶某所大學的橄欖球教練。他的臉硬梆梆、皺巴巴得像一隻舊工作手套,臉上有一片胡子,延伸到後頸處。汗濕的亞麻襯衫領口沒有係扣,露出長絨地毯一樣的胸毛。
毛茸茸的酒桶上(他這麼稱呼自己的胳膊)那幾個褪色的藍色紋身顯示著他曾經的海軍生涯。我很高興看到他憨憨地咧著嘴笑。
我上次見他是在巴黎。在我被哄下會議講台後,我們在賓館的酒吧裏喝得像死豬一樣醉。
他看起來比在巴黎時我印象裏更重。他看上去也明顯老了不少,步伐也比以前慢了一些。不知道他是不是生病了。
“謝謝你能趕來,我的朋友,但是我有壞消息給你。”在我從飛機旁邊的行李堆裏拎出我的行李時,他說道。我喜歡亞伯拉罕,但我對他持保留態度。和許多荷蘭裔南非白人一樣,他像原油一樣粗魯,不經意間有點兒種族歧視,讓一個美國白人略微不舒服。
然而,他身上還有一股祖父般慈祥的感覺,像熊爸爸一樣。
“不幸的是,出現了一個問題。”他說道。“一個家庭問題。
我能不能一天後再帶你去津巴布韋附近的村子?”
“當然可以。怎麼了,阿貝?我能幫什麼忙嗎?”我問道。
“不用,不用。是件家事。”他說道。阿貝有一把溫暖的、黃銅喇叭一樣的聲音,像一把加了弱音器的小號。“我的小弟弟,菲利普,是個和平主義者。他是納米比亞邊界附近的叢林裏一家遊戲景點旅舍的經理。我帶著有錢的美國遊客出去打獵,而他隻帶他們出去看看動物、拍拍照片。實際上是看獅子——在奧卡萬戈三角洲有兩隻巨大、驕傲、能捕食非洲水牛的獅子。”
“出了什麼問題?”
“不知道,哥們兒。他的旅舍已經失去無線電聯係24 個多小時了,我媽媽很擔心。可能沒什麼事情,不過鑒於之前發生的各種瘋狂的事情,我得確保這個混蛋沒事兒。”
“那咱們出發吧。”我說道。“你說那個旅舍有獅子,對吧?
我穿越八千英裏就是來看獅子的。”
我的熱情似乎讓阿貝打起了精神。
“是的,哥們兒。”他說道,拍拍我的肩膀。有點兒疼。“我知道你夠朋友,奧茲。我曾想帶著我的‘追蹤器’一起來,但是那些迷信的黑人到現在還被我們之前經過的被屠殺的村子嚇得夠嗆。
那些異教徒雜種說‘在那些靈魂安息前’他們不想和獅子發生任何交際。”
不安的靈魂;獅子。我想到了在飛機上那種沮喪的感覺,那種空氣中有上帝的怒火的感覺。然後,我把它拋在了腦後。我把不安團成一團丟在身後。
“去奧卡萬戈要走哪條路?”我說道,舉起我的攝像機套。
第十四章
阿貝和我沒有離開機場,而是在航站樓裏向南移動,然後右轉進入了一條狹窄、昏暗的走廊。
“我們現在要做什麼?我以為我們要去你弟弟的旅舍。”我說道。
“沒錯,兄弟。三角洲的北部沒有公路,隻有飛機跑道。”阿貝解釋道。阿貝一邊走一邊從他卡其色工裝背心的口袋中掏出一罐口嚼煙,掏出一些,然後塞了一小塊進嘴裏。“我們得租一架飛機。”
“租一架飛機?”我問道。“我希望你知道怎麼駕駛飛機,因為我隻知道怎麼從飛機上跳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