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猛地一踩刹車,一個急停,停下了路虎。他跳出來,從身後的背包裏拿出一支獵槍。這是一把口徑0.458 的溫徹斯特M70步槍。他用黃銅藥筒裝上彈匣,喀嚓一聲把子彈上膛。他攀到車子的後方,移動著車子裏的男人、行李和獵犬,然後把槍捆到卡車的槍架上。
“你們這幫黑鬼想要黑魔法?那我就讓你們見識見識黑魔法。”他向他們喊道,同時加大油門,讓卡車轟鳴而去。
第十六章
在狩獵營地碼頭東北方不到一英裏的地方,兩隻龐大的雄獅正躺在獅群中最高的石頭上。他們安靜地趴在那裏,像金色的地毯,喘息著捕捉著和煦的微風,冷漠的琥珀色眼睛懶懶地瞄著地平線。
和人類不一樣,獅子不能通過皮膚排汗,這點和狗一樣。他們唯一有效的體溫調節方式就是喘氣。然而,他們現在粗重的喘息卻不是為了散熱,甚至也不是因為在發力。
這是進食發出的喘息。
在他們身下,散落在森林峽穀中帶刺灌木叢中的肉在耀眼的陽光下漸漸腐壞,一群群肥碩閃亮的蒼蠅在腐肉上空盤旋。他們穿過骨骸互相蹭癢,一起發出單調而顫動的低鳴,就像持續發出一個音符的顫音的大提琴。血淋淋的草地上散落著人類的軀體——或者,更確切地說,人類軀體的碎塊。肋骨和髖骨在刺眼的陽光下泛著阿司匹林般慘白的光澤。
獅群中的其餘獅子圍著骨頭形成一個大的、鬆散的圓圈。一群禿鷲蹦跳著圍著食物,用喙從骨架上扯下橡膠般有彈性的肉條。
它們的翅膀像聳著的肩膀,它們的脖子像蠕蟲一樣。母獅和幼獅已經吃飽了,心滿意足地在草叢中打滾。
那兩頭雄獅如金色山丘般龐大。他們是雙胞胎,除了年長的那隻少了一隻眼睛外,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那隻眼睛是在接管這個獅群的時候瞎掉的。這對兄弟殺死了兩隻前任首領,驅逐了第三隻,並且將他們的所有幼崽——四隻年輕的母獅子——吞食幹淨,以此鞏固自身的統治。
但是,和屠殺兩群人類相比,他們在接管獅群時感受到的權力和統治權是那麼微弱無力。
他們有了一種全新的感受,一個全新的體會。它改變了他們對人類的認知:大多數人類不再是令人惱火的、微不足道的捕食者,而是獵物。
他們看到了向這邊移動的人群。兩隻體型稍小、更加敏捷的母獅子爬上車胎痕跡上方的臘腸樹,埋伏以待。當汽車經過時,她們從上麵跳到滿載著可憐而羸弱的動物(人類)的“敞開的鐵皮箱子”裏。一旦這些沒毛的大猴子開始用緩慢、愚蠢的雙腳四下逃竄,就注定是一場迅速的潰敗。
這次獵殺並非因為獅子們餓極了。和獅群的更加典型的獵物——八百磅重的非洲水牛相比,人類實在不算什麼。這些汽車就像是裝滿小吃的盒子。
那兩隻雄獅相繼滑下石頭。他們漫步著穿過獅群,高昂著頭顱,豎起耳朵,緊閉嘴巴,尾巴來回擺動。片刻之後,母獅子們低著頭,跟著它們一起走。
隨著那兩頭雄獅的接近,站在一個女人臉上的一直禿鷲聳聳肩膀、拍打著翅膀飛走了,看上去像一隻笨拙的鴿子。那隻獨眼雄獅用爪子推了推那些肉,然後把肉壓住,低頭咬了一口。他的裂齒準確靈活地將肉從骨頭上剝下來,下頜發出爆裂的聲音。
嚼了一會兒後,他抬起頭,用完好的那隻眼睛看向東方。他的耳朵轉動著,他的鼻孔擴張著。他的聽力隻是略高於平均水平,但下巴、嘴唇、臉頰和胡須周圍的皮脂腺使他的嗅覺十分靈敏。
他聞到了某種味道。他看了眼他的兄弟,他現在也在看著同樣的方向。
人類,他們看了對方一眼,低吼了一聲。更多的人類。
這兩頭雄獅轉向獅群,改換了表情和姿勢。他們發出不同強度和音調的聲音,告訴獅子們接下來要做什麼。
第十七章
在我們行駛過營地北方三公裏左右的一片區域時,一群鳴叫著的鸛從樹梢上飛出。它們是非洲禿鸛,有著粗糙的白色毛發、光禿禿的粉色脖子和黑色燕尾服一般的羽毛——它們也是食腐者,經常和禿鷲一起出現在屍體周圍。它們被稱作殯儀鳥。阿貝抬頭衝它們做了個鬼臉。他在努力呈現一種冷靜的假象,但我能看出他很擔心,這讓我也很擔心。
實際上,我一直很擔心。
自從我們抵達那個廢棄的營地後,我就一直在回想我的第一次非洲之旅。那時在研究生院時針對南非幹旱台地沙漠地區著名岩床的一次實地考察,那是世界上生命曆史地質概況最清晰的體現之一。
我一直在想的是一個距今兩億五千萬年卻完全沒有化石的沉積層。岩層中沒有化石,正是二疊紀—三疊紀期間生物滅絕事件的證據——在地質學中簡稱P-Tr。P-Tr,或大滅絕,是地球最大規模、最慘重的物種滅絕。地球上90% 的物種都迅速地死亡了。
地球經過了數百萬年的時間才恢複了生物多樣性。據統計,地球已經經曆了五次這樣大規模的物種滅絕,而我們差不多就要經曆一次了。
白堊紀—第三紀期間的大滅絕讓恐龍絕跡,基本可以肯定是由小行星的碰撞引起的。但是我們依舊不確定二疊紀—三疊紀期間滅絕事件發生的原因。一些人推測這是由火山活動引起的。
或者是因為小行星,又或者是因為宇宙輻射。但是沒有人知道到底是什麼讓地球上幾乎所有的動物、植物和昆蟲在突然間死亡。
正是遠古時期全球生態係統神秘的瓦解,讓現在的人獸衝突行為如此令人不安。動物的行為是千百萬年進化的結果,經過了世世代代對自然的適應。這種進化是應對環境變化的結果。當環境發生改變時,一些動物適應環境,一些動物沒有。這些反常行為在全球不同種類動物間的突然出現不僅僅令人恐慌,這是空前絕後的。
我打開相機套,開始準備錄像。我裝上電池,擦幹淨鏡頭,綁緊肩部支架。
隨著我們在奧卡萬戈三角洲對失蹤遊客的搜尋工作的不斷深入,我愈發強烈地懷疑,某種宏觀的環境異常正在發生。
我裝上一盒新的迷你DV 帶,打開貴到死的索尼圖像穩定器。
這時,我的身後發生了一場騷亂。阿貝的那兩隻羅得西亞獵犬開始拚命地叫。然後,眨眼之間,攝像機已經不在我手裏了,一個又硬又冷的東西正壓著我的喉嚨和鎖骨。
後麵的一個人正用什麼東西抵著我的脖子,我猜是一柄大砍刀,因為另一個人抵在阿貝脖子上的也是這個東西。
阿貝小心地停下車,對用砍刀抵著他脖子的人用茨瓦納語說了些什麼。
阿貝的談判技能似乎是在我和被切斷的頸靜脈之間唯一的存在了。我的心髒像手提鑽一樣瘋狂跳動。我感到手臂上的所有汗毛都豎了起來。用刀抵著阿貝脖子的男人一直在搖頭,同時一直向我們身後的方向示意。阿貝一直在講話。那個男人搖搖頭。
“不不不不不。”他說道。“不行。”
男人放低手裏的砍刀,企圖跳出車子。他拿著抵著阿貝的砍刀,但由於他試圖用另一隻手從槍匣裏把溫徹斯特來複槍拿出來,所以,他並沒有全神貫注看著阿貝。阿貝把手伸進工裝夾克的內襯,掏出一把0.38 口徑的特製短管轉輪手槍。阿貝把槍管抵在男人的雙眼中間:就像《活寶三人組》中,柯利被莫戳了鼻子後的動作一樣。男人放下來複槍、放低了砍刀。
隨後,我身後的男人放下了架在我脖子上的砍刀。這些男人和那個少年互相看了一眼,聳聳肩,跳出卡車,好像他們剛剛光明正大地輸掉了一個賭局。沒有再和我們說一個字,他們開始朝著我們來的方向走回去。獵犬衝著他們低吼咆哮,但是阿貝吹著口哨讓它們安靜下來。阿貝麵色赤紅,不住在發抖。起初我以為他是因為害怕,然後我意識到,他這樣主要是因為憤怒。
“膽小鬼!”阿貝籠著雙手朝他們喊道。“死黑鬼!無賴!”
他向車窗外吐了一口棕色煙汁,用袖子擦了擦臉,吸著氣詛咒,鬆開離合器。
“迷信的叛徒、傻瓜、黑雜種。”他對我嘟囔,也對他自己嘟囔,也許還對著狗嘟囔。“現在隻有我們了,先生們。”
我倒回座位,閉上眼睛,擦掉我臉上的汗。當我轉身從身後的座位上拿起攝像機時,我的脈搏還在狂跳。
也許納塔莉對於我的非洲之行的判斷是對的,我想。現在看來,在有空調的寫字樓隔間裏對我來說並不是那麼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