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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原離京城不過兩百多裏,柳蕭騎一匹快馬,一天功夫就到了。他知道吳王被軟禁,料定很難見到,拿著斷裂的墨玉扳指,遠遠地看著白梅書院的青瓦白牆,轉來轉去地發愁,不料忽然被人拍一下肩膀。

柳蕭一驚轉身,卻見一個黑麵長身的英武漢子對他緩緩一笑:“瞧你手上的玉扳指,找聶爺的是嗎?爺早說這個月該來人了,吩咐小人等了好久,你跟我來。”

柳蕭一驚,茫然點頭,跟著那人走了幾步,忽然明白過來:聶熙早就算定了那個林爺本月必死,所以一早派人等候。這份計算功夫,可是厲害得很。

他向來膽大包天,可現在事情非同尋常,不知道傳說中神魔一樣的聶熙到底是怎樣的人,他十分好奇之餘,也有些冒冷汗了。

黑麵漢子見他走得心不在焉,笑道:“你在想什麼?”

柳蕭脫口道:“在想你家聶爺的事情。”

黑麵漢子一愣,嘴角抽動,似笑非笑,套了柳簫幾句,柳蕭便說了遇到那病書生受托送信之事。那黑臉漢子自稱叫做鄭衛,聽得麵色微變,忽然笑道:“不瞞你說,你拿著墨玉扳指一進來,我們頭兒便知道了,所以派我找你。”

柳蕭一驚,想起自己之前的預感果然沒錯,這次進京怕是惹到了麻煩。事已至此,他隻好認了。有鄭衛帶路,戒備森嚴的白梅書院便不難進入,隻是,看著重重門戶在身後一扇扇關閉,柳蕭不免有宮院森嚴之感。

鄭衛一直悶頭帶路,見他東張西望地好奇,卻沒多少害怕的樣子,不覺搖搖頭,心想這人真是憨的。

白梅書院雖大,吳王被軟禁的洗梅台隻是其中小小一角,原來是個孤島,懸於重重煙柳曼波之中,往來就靠一個竹筏子。叱詫風雲的一代英雄,卻被困在這陰冷孤清的小島上,縱然保住性命,吳王心中想必十分淒涼吧。

柳蕭正自出神,忽然聽到嘯聲,有若龍吟陣陣,悠遠九天。鄭衛見他愕然,解釋道:“這是吳王的嘯聲,其實也是佛門獅子吼武功之一種。可惜他武功已經廢了,想當年,他的嘯聲帶著無上內力,任是絕頂高手也經受不起。當真是一聲即出,六軍辟易。軍中都說吳王一嘯天下寒啊。”他說起來口氣又是景仰又是惆悵。看來,縱然吳王事敗被囚,出身行伍的鄭衛對這位軍隊之神還是十分佩服。

柳蕭不免有人事滄桑之歎,惆悵之餘,忽然想到:若吳王當真如此勇猛絕倫,當年林原到底靠什麼戰勝吳王大軍的?聶林之戰,就連當初朝廷的勝仗捷報也語焉不詳,世間往往說法不一,市井中的評書先生更是盡情發揮,把吳王說得荒淫狂暴無恥,失心於天下,更把一戰成名、卻又英年早逝的林原吹噓得神乎其神,幾乎成了諸葛亮再世。是以吳王一敗塗地,林原響震天下。柳蕭飽讀史書,自然不信這些市井流言,有次和友人沙盤推究起當時兩軍對壘的地勢、武力和後勤,更覺得林原之勝超乎常情,獲勝後的速死更是詭異之極。偏偏這個托付墨玉扳指的病書生也姓林,柳蕭多想一會,不覺頭皮發毛。

洗梅台煙波清冷,白石小路邊種著一些無名花樹,深紅淺紅的花瓣開得正好,風一過便零落如血,在白石路麵上輕輕顫抖飄拂。柳蕭看著一陣眼暈,總覺得這花太過豔麗深濃,倒象是一腔心血,被一隻不經意的手隨意潑濺,便成了這淩厲暗濃的花色。

他忍不住歎了口氣。

忽然一人緩緩道:“閣下歎氣什麼?”柳蕭一驚,聞聲看去,卻見一個長發披拂的男子子正端然坐在綠葉掩映的小亭子裏。他容貌英俊之極,氣度更是卓然威嚴,眼中卻猶如蒙著一層霧氣,柳蕭一看之下,心頭一沉,暗叫可惜。

——這英俊絕倫、猶如天神臨世的男人,居然是個瞎子。

鄭衛連忙跪地:“鄭衛拜見吳王。這位柳蕭柳先生,是受人所托,給王爺送東西來的。”

柳蕭一驚,再沒想到威震天下的聶熙早已成了瞎子。他又想起當年聶林之戰,忽然有個詭異的念頭:如果聶熙在那一戰之前就已經失明,林原的勝利算是撿到一個大便宜。要不然聶熙變瞎和戰局有關,林原能令這天下英雄敗陣失明,他可越發厲害驚人。

鄭衛見柳蕭發呆,連忙拉他一起跪下。卻被聶熙伸手扶起,微笑道:“我已獲罪廢棄王爵,兩位不用多禮。柳先生遠道而來,請入內奉茶。”他的手幹燥溫暖,帶著隱約的淡定從容,當真是手如其人。柳蕭見他溫雅端嚴,想起此人“謙謙偽君子”的外號,也不知道這話對還是不對。

柳蕭進去才知道,堂堂吳王,又雙目失明,囚禁中竟然沒有一個仆童之輩伺候。連燒水煮茶都是親力親為。還好聶熙似乎十分熟悉地形,做得甚是靈巧熟練。柳蕭本想幫忙,卻被鄭衛低聲阻止了:“吳王軍人出身,不喜仆人侍侯,凡事都自己做的,誰要幫手,他反倒不喜歡。”

賓主坐定,柳蕭見那茶具甚是粗陋,茶也隻是尋常下人愛喝的磚茶,他向來挑剔,看了不禁遲疑。聶熙漫不經心喝了一口,似乎對這樣的茶早就習慣了。柳蕭看在眼中,又見他身上月白長袍顏色舊損,不禁心下黯然,知道聶熙的處境想必十分局促。

聶熙自己倒是毫不介意,淡淡一笑:“柳先生特意來此,不知何以教我?”柳蕭便取過那斷裂的墨玉扳指,緩緩呈上。

聶熙慢慢摸到扳指上的花紋,麵色一變,低聲道:“果然來了。”他修長清瘦的大手撫過扳指,指尖微微顫抖,忽然摸到斷紋,黯淡朦朧的眼中陡然泛過一絲淩厲,臉上一下子漲紅,卻又轉而變得慘白。

良久,他站了起來,無神的雙目對著南方的天空,靜靜一笑:“竟然斷玉而回,好,好……”說的是好字,他的長袍卻無風自動,分明心中波瀾起伏。

柳蕭見他雙眉糾結,知道他此時十分難當,忍不住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聽那個林爺的口氣,聶熙對他的死早有預料,甚至可以說巴不得除之而後快,可聶熙的反應卻堪稱痛苦,這可真奇怪。想必,這兩人之間有什麼恩怨糾纏的難堪往事吧?

林爺也姓林……他會是那個林原的什麼人嗎?果真如此,他和聶熙堪稱有著不解深仇,可為什麼聶熙的態度卻如此奇怪?

聶熙卻已平靜下來,淡淡一揮手:“鄭衛,你先回去吧,我還打算和這位柳先生多聊一會。待會我會要用銀鈴傳信,你聽到之後過來接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