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衛料到不妙,急忙叫了幾個人,劃著竹筏過來查看,卻見柳蕭滿臉是血地倒在地上,聶熙卻已不知去向,他四下搜索不見人影,不禁大驚,叫道:“難道是潛水逃走了?”急忙吹響號角,召集全院人手。不多時大隊人馬趕來,一條條小船在水麵上來回搜索,直鬧得燈火通明。看院的將軍一聽聶熙逃走,驚駭之下,趕緊吩咐一批精熟水鬼下水搜找。聶熙卻靜靜躲在橫梁上,一任外麵鬧得人仰馬翻,自己閉目養神。
藏身之地雖暫時平靜,聶熙聽著外麵的紛擾,不免心中波瀾。和林原那些恩怨糾葛的往事,緩緩在心中攪動,卻令他肝腸寸斷。
如果沒遇到林原,大概他隻是一個野心勃勃的親王罷。雖然對自己的地位有些不滿,雖然功高震主需要小心翼翼做人,日子畢竟是平靜的。可命中注定,林原來了,他生命中的那場烈焰與冰霜也隨之而來。
失去尊嚴,失去雙目,失去一切……隻因為那場情劫。
那個人,曾經躺在他的身體下麵激烈顫抖喘息,令他癡迷入骨。床底之間,聶熙有時候動情得難以自己,便低聲央求林原:“快說,你愛我。”
林原隻是惡作劇似的笑:“是啊,你愛我。”
聶熙惱得牙癢癢,甚麼謙謙偽君子的風度那是半點也沒有了,索性咬他一口,下死力折騰,直到林原發出不能自己的歎息,難耐地轉頭,現出一點渴切的樣子。
那個人,什麼都是假的,隻有在他身下的時候,會有一點微薄得可憐的真實。隻有那時候,聶熙會覺得,自己不是全然落到下風。
一想到這些,聶熙就覺得恨毒鑽心,竟有人可以那麼虛假,連甜言蜜語都不肯,隻用一個溫熙調侃的眼神,就讓他發瘋發狂,而他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傻頭傻腦就栽了下去。
直到身敗名裂,直到萬劫不複。
真是恨極了,可林原居然要死了,還真痛快。他怎麼能讓林原這麼痛快就過去呢?
聶熙咬著牙,忽然覺得嘴角濕漉漉地,有點刺痛,大概剛才不小心咬破了唇角。他自覺可笑,冷冷抽動嘴角,總覺得靈魂隨時可以抽離,俯視傷痕累累,橫屍就地的自己。
不知不覺夜色降臨,滿湖搜索的人自然一無所獲,水鬼們也折騰得累了,紛紛上岸。眾人都害怕走了吳王受朝廷痛責,喧嘩著不住爭論下一步的追拿辦法。
聶熙本待等眾人離開再走,這時候聽得亂成一團,知道有機可乘,便悄悄溜下橫梁。一個士兵劈麵正好遇到他,來不及驚呼。聶熙聽到風聲激響,知道不對,狠狠一拳打在腦門,那士兵頓時暈倒。聶熙手下毫不留情,喀嚓一聲,捏斷了他的脖子,把士兵的屍體扔在樹林裏藏著。
他雖是個瞎子,對島上地形卻熟悉無比,借助樹木遮蔽,迅速潛到水岸邊,無聲無息貼在一艘竹筏之下。聶熙事先準備了一根長長的蘆葦,這時躲在水中,一時也不愁換氣。
他的選擇是對的,竹筏很快返回對岸。聶熙悄悄露出小半個頭,傾聽動靜。
卻聽岸上兩人正在爭論什麼,一人是鄭衛,另一人聲音嚴厲,卻是負責守護白梅書院的李剛。
李剛道:“皇上已經知道這事了,說吳王雙目已盲,走不遠的,多半用的是疑兵之計,裝出逃走的樣子,其實還躲在島上,等我們戒備一鬆,他才好潛水離開。”
聶熙聞言心下一驚,暗自苦笑。皇兄聶暻自幼和他一起長大,兄弟兩都是百萬軍中磨練出來的人,兩人知根知底,對彼此的用計套路都了然於心。聶暻這一猜果然神準,要不是自己抓一個機會搶先出來,此時正中聶暻下懷了。
卻聽鄭衛遲疑道:“不會吧?我明明看到他帶血的腳印一路通向水邊……”
李剛冷笑道:“那是他刻意做作罷?你也太老實,看一眼就中計。”就在這時,對岸發現樹林中那士兵的屍體,都喧鬧起來,李剛聽了,又冷笑一聲:“果然不錯!吳王還在島上!他也真能耐,武功內力都沒了,還能幹掉朝廷精選的一等侍衛。弟兄們可要小心啦。”
鄭衛擦一把冷汗,叫道:“兄弟們,加緊搜拿!”卻被李剛一揮手阻止,反而說:“兄弟們,放一把火,燒了洗梅台。然後大夥兒趕緊撤上竹筏返回。”
鄭衛大驚道:“頭兒你……你要燒死當朝親王?”
李剛壓低聲音道:“你別管!是皇上的意思!吳王既然要逃走,那就留不得了。”鄭衛打了個寒戰,說不出話來。
聶熙浸泡在冰冷的湖水中,聽得微微打了個哆嗦,隻覺寒徹心肺。
李剛再是膽大包天,斷不敢謊傳聖旨,這無疑是皇兄聶暻的意思。終於,皇兄容不下自己這個徹底的叛徒了。其實他本該在四年前就殺了自己的,能忍下這麼久,已經是大違帝王之道。可惜這種仁慈無法持久的,否則聶暻也做不了皇帝。
四年前,聶暻原諒了他,但這一次的叛逃,終於不能再原諒了罷?不管是什麼理由,他選擇離開白梅書院的時候,似乎就決定了自己孤絕凶險的前路。
聶熙靜靜想著,忽然覺得臉上冷冰冰的,他想那不會是淚水,但秋夜的冷風一過,他還是覺得有些寒意。記得有人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他不知道此刻的傷心比起當初知道林原背叛的時候,到底哪一種更刺心入骨。但不管怎麼說,他不需要這種無聊的情緒。
恨了四年的情人即將死去,唯一的親人卻已決定用一場大火了斷血緣,他所在意的一切,都在這個秋夜隨著一枚墨玉扳指斷裂了,聶熙忽然覺得很可笑。
久已失明的眼睛看不到洗梅台那邊的衝天大火,隻能聽到樹木被燒灼得嗶嗶剝剝的呻吟聲。聶熙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父皇把稚齡的他第一次帶到洗梅台,和柔弱多情的母後最後一次觀賞落梅;十多年前,他和兄長聶暻一起在此讀書;五年前,他在此第一次遇到林原。而現在,洗梅台沒有了,那些糾纏他的種種感情,也能隨之燒為灰燼嗎?
過去了,都過去了。
隻要再見林原最後一次,不見他最後一次,心中那口冤抑之氣,總無法平息……
聶熙無神的雙目對著大火熊熊的洗梅台,眼中照映出血與火的顏色,臉上露出一個安靜得可怕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