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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一陣,他安靜了下來,聽到窗外若有若無的清風竹浪,這聲音十分熟悉,當年聶暻封燕王,聶熙封為吳王。朝中雖有立長立幼之爭,畢竟聶熙年少,對權勢不甚熱心,聶暻又溫和,兄弟二人感情尚好。兩兄弟一早立官邸了,但還是經常來探望父皇。有時候一家人談談說說,不覺就是深夜,兩兄弟便留宿宮中,都住在停雲閣,夜裏夢裏都是這樣的沙沙竹葉之聲。

停雲閣……想不到聶暻還記著停雲閣舊事。

記得有一次,聶熙興衝衝到宮中,正好燕王也在,便提起朱太傅有意許婚,自己即將娶太傅之女為妻。聶熙年紀甚小,本無心娶妻,可這朱家的若華小姐在京中頗有才德俱佳之名,又是出色頂尖的美人。能得京中第一佳人為婦,稍有虛榮的男子,也會得意的。何況朱太傅德高望重,得他主動許婚,那真是難得。聶暻也十分代他歡喜,還取笑他:“都說朱小姐容色絕倫,二弟得妻如此,堪稱人生得意,隻是成親後莫要誤了早朝。”

聶熙聽了大笑,順口回敬道:“世上縱有殊色,決計難比吾兄。臣弟娶妻娶德而已。與吾兄聯床夜話尚且不誤早朝,何況其他。”這話甚是放肆,聶熙也是醉意深了,眼看聶暻獨立閣前,灑一身清冷月色,動靜豐瞻,一如圖畫中人,甚是悅目,便脫口而出。他話一出口,見聶暻顏色微變,酒意立刻醒了大半,連忙伏地稱罪。

聶暻似笑非笑看了他一會,說:“二弟不用著急,明日起去白梅書院自罰抄一百次《治世明德論》即可,沒抄完不要出來見我。”

《治世明德論》是本朝大儒林中和所書,洋洋灑灑如江河澎湃,風骨氣勢自不必說,恨其篇幅甚長,隻怕一天也未必能抄寫一次。聶暻要他抄一百次,再快也得一兩個月才出得來了,不寫得手臂發腫隻怕不能脫身。論說這懲罰甚狠,兩人同為一等親王,聶熙本不用照辦。不過他自知輕狂太甚,隻怕惱了這風神蘊藉的王兄,也不敢多說,第二天就老老實實去了白梅書院。

等聶熙出了白梅書院,朱若華卻已得皇帝旨意,嫁作燕王妃。不久朱太傅一得意門生上書,請立燕王為太子,得皇帝首肯。朝廷中的局勢,急速向著不利於吳王的一麵變化。兄長不再像昔日的兄長,父皇的態度也變得有些奇怪。朝中異樣的氣氛,讓聶熙感覺到立身艱危,動靜之間一不留神便是禍事,縱然如此,聶熙還是得了“謙謙偽君子”之稱。

老皇帝死後,聶暻登基,朝政越發對吳王一黨不利,漸漸地,吳王帳下親信官員或流放或貶職,更有獲罪被斬者。為了避禍,聶熙寧可出戰邊疆,遠離京華,反而心境一開。縱然前方戰事再艱苦凶險,也沒有在朝中小心翼翼做人的局促之感。

偶然班師回京,他也不見來朝拜刺探的文武百官,免有吳王黨之說。有次回京養傷,不便閉門謝客,又避忌流言,索性自請負責修撰前朝史書,和幾個翰林學士一起住進了白梅書院。想不到在那裏,他遇到了奉皇帝之命過來修史的新科狀元林原,生命中的風暴,自此迫人而來。

是他一見鍾情還是兩人一見如故,聶熙其實記不太分明了。大概是歡樂少而苦痛多的緣故,和林原在一起的很多細節,都變得模模糊糊的,隻是那種烈火燒灼一般的渴切與憂慮,隨著時日推移,越來越鮮明。

可初見的時候,畢竟是驚喜,是歡喜,是狂喜。那麼契合,猶如平生知己,卻隻在一麵情濃。

天地都共醉,書院的生涯,當真巴不得越長越好。哪裏是枯燥的修撰苦差,分明良辰美景佳人,就這樣一生一世都不會厭倦的。

可惜快樂日子容易過,他畢竟還得回到滾滾紅塵。種種紛擾,無可擺脫。

少年時候不會細想什麼,後來自然明白了。朱太傅會忽然改變主意,將朱若華嫁給聶暻,自然有些古怪。也許,對朱太傅來說,威權太重,如何維係也是難題,他必須在兩個皇子之間選一個女婿才能保證相權不倒。嫁女就是一個支持的信號,作他女婿的人,自然會得他大力相助。可惜少年的聶熙不會想到那一節,聶暻卻敏銳地抓住了機會。把聶熙支到白梅書院兩個月,聶暻正好為爭取太子之位,竭力說服倒向吳王一邊的朱太傅。

大概從那時候開始,聶暻心中便無所謂兄弟情意了。可笑當時的聶熙還隻會取笑燕王殊色無比,徒然少年輕狂,不懂這個宮廷需要的真實生存技巧。

其實也沒什麼,經過了那麼多心灰意冷,這個世界……大抵也是死的罷……聶暻要拿他怎麼樣,都算了……

真的沒什麼。

聶熙靜靜回憶著,忽然扯動嘴角一笑,隻覺襟懷一片冰冷,就像胸口裏跳動的已經不是人心,隻不過一腔冰雪而已。

“皇後駕到。”遠遠地,忽然傳來宮女的傳唱開道聲。

聶熙一怔,是朱若華……險些作了他王妃的女子……他的嫂子。

她來作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