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暻對曹欣然一番吩咐之後,對諸事均作了安排,反而心裏空空蕩蕩,就這麼怔怔出神,忽然脫力般靠回床上。
曹欣然大驚,連忙催促候在側房的太醫過來急救,正自混亂,外間急匆匆進來一個小太監,大冷天居然跑得汗流浹背,顧不得禮儀,撲通跪地道:“陛下,兵部尚書張科有火急文書待進!”
聶暻恍惚中聽到有人在說什麼“火急文書”,一下子撐起了身子,頭暈目眩之下,幾乎一頭撞在床欄上,喝道:“叫他進來!”曹欣然大駭,連忙扶住了他。那小太監見皇帝情狀如此,心下暗暗駭然,不敢怠慢,連忙去傳兵部尚書張科。張科匆匆而入,額頭上、白胡子上汗珠宛然,他也顧不上擦,連忙呈上急奏。
聶暻努力睜大眼睛,奈何瞧出去十分模糊,隻好說:“曹欣然,你……念給我聽。”
曹欣然這才知道,皇帝雙目竟然瞧不清東西了,這次隻怕果真不妙之極。他心驚肉跳,勉強接過急奏,一字字讀了出來。
“……都海汗國海失蘭駙馬起兵東進,臣奉陛下密旨,在西域宣撫司設重兵布防。然海失蘭悍勇,都海軍一路勢如破竹,西域宣撫司十之七八已入蠻夷之手。宣撫使秦真兵敗自盡。今海失蘭大軍已到蘭州,西北兵馬道告急。如何處置,請陛下示下。”
他顫抖著聲音,一句一句讀完,忍不住一陣心寒。如今皇帝病危,朱太傅之亂餘波未平,儲君之爭又起,朝中局勢不穩,海失蘭偏偏又在這當口發兵入侵……難道真是天意要覆滅本朝了麼?
聶暻迷迷糊糊聽著,牙齒咬得微微做響,出了一身急汗,一直昏沉的神智反而清醒不少,自己拿過奏章靜靜思量一會,沉沉一笑:“好個海失蘭……趁火打劫,你是料定我必死麼?”
眾人聽他言下殺機大盛,都不敢搭腔。聶暻轉而對張科發作:“張卿,你是三朝老臣了,這奏章寫甚麼‘如何處置,請陛下示下’……,難道卿家自己毫無主見?”
張科一聽這話苗頭不對,連忙跪下:“老臣自然也想過應對之策,隻是怕觸怒陛下,不敢胡說。”
聶暻病中原本十分不耐煩繞圈子,喝道:“說!你有事不奏,那才觸怒朕!”
張科先磕了幾個響頭,這才不慌不忙回答:“能敵海失蘭者,吳王、英王之輩也。吳王已失蹤,英王卻正對皇庭虎視眈眈,聽說……他和梅世勳等人頗有勾結……這等人物一旦放出關外,隻怕就收不回來了。陛下若用英王,無疑把西域宣撫司和西北兵馬道白白送給他……不過,英王若去迎戰海失蘭,遠離中原,想必沒功夫圖謀帝位,待他和海失蘭分出勝負,京中早就大局落定。他再厲害,日後也隻能做一方諸侯了。如何取舍,確實不是老臣能拿主意的。而且聶炫十分狡猾,他肯不肯點頭出兵,也是問題。”
聶暻聽了一陣,流出的汗水越來越多,盯著張科看了一會,忽然笑了笑:“原來聶炫勾結的人不止梅世勳,還有你張老先生。”
張科大驚,磕頭道:“陛下何出此言!”
聶暻笑道:“你明說沒主意,骨子裏何嚐不是早有打算!你這番議論聽上去有理,卻沒一句不是為英王計較……這不是……故意以退為進,先為聶炫謀取兵權麼!一旦兵權到手,他是打海失蘭還是掉頭攻入京中,豈不是由他說了算!張科啊張科,朕待你不薄,你何至於如此!”
他本是重病之身,這時危機當頭,隻覺一身又冷又熱,不住流汗,整個人反倒清醒敏銳起來,一字字如刀鋒般劈出。張科雖沉穩,也聽得麵目失色,呐呐不住自辯:“老臣絕無此心……絕無此心……”
聶暻也是得到梅世勳的奏折才驚覺聶炫暗中搞了不少花樣,到底情形如何,並無把握。大事當頭,他也不好太過殺戮大臣,當下微笑道:“罷了,張科,你以前鬧什麼神神道道,好歹隻是心裏想想,並無行跡。今日之事,罰你半年薪俸勞軍,就此不提!若再為聶炫說話,莫欺寡人不明——”
張科汗流浹背,伏地磕頭不已。半天,唯唯諾諾道:“那麼,陛下的意思……”
聶暻緩緩道:“吳王就在京中,告訴聶炫,聶熙還在,他不要打什麼歪主意了!即刻下旨,著聶熙帶兵出戰海失蘭,戴罪立功。”張科一聽,麵如死灰,又磕頭不已,這次連自辯都不敢了。聶暻知道他在暗自後悔壓錯了寶,心下冷笑不已。這群人果然都料定他必死,紛紛提前投靠聶炫了。雖然生死是人生必有的平常事,當真到了此節,眼看種種人情世故,心裏不免淒涼之極,更有一股鬱鬱之氣翻湧不息。
你們都以為朕必死無疑麼?嗬嗬……海失蘭固然想分一杯羹,連梅世勳和聶炫也急著……我聶暻——沒那麼容易就死。
聶暻咬緊牙關,心裏默默想著,揮手示意張科下去。他隨手端起床頭的參湯,一口氣喝幹,隨即吩咐曹欣然:“傳張太醫,好生為朕診斷……”
——無論如何,決不然聶炫、梅世勳之輩遂意。一定要……活下去!
曹欣然大喜,磕一個頭,連忙要小太監去找張太醫。他近日看到聶暻都是死氣沉沉,似乎已經萬念俱灰的樣子,難得今日被海失蘭之事一激,竟然殺氣畢露,反而多了些生機。曹欣然看在眼中,歡喜之極,知道情劫對他的影響畢竟被國事壓了下去。
張太醫趕過來看過一回,開過方子,被聶暻打發回去了。早有小太監照單熬好藥送上。聶暻用過補血氣的藥之後,精神略好一些,隻是畏寒,曹欣然忙找人弄了一盆炭火放在龍榻前。正自忙亂,外間有人來報:“陛下,李風奇將軍回來了,說有要事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