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雪花蓮(1 / 3)

“叮——鐺——”

門口的鈴鐺發出清脆聲響,隨後是席卷而來的北風呼嘯,零碎雪片附著於陌生人的身影趁機侵襲進來。

“哎呀——這裏麵還真是暖和呀!”

陌生男人用力拍打登山羽絨服上的殘留雪水,水滴飛濺起來,還沒飛出幾厘米,便在溫暖空氣中蒸騰消失,化成不著痕跡的水汽。然後,男人又卸下身上背負的碩大登山包,用衣袖繼續清掃背包摺痕中積存的雪水。

等到這些都收拾得七七八八了,男人才想起自己的腦袋。附著於發梢的雪花早已開始溶解,雪水順著發端蜿蜒留下,一滴兩滴,冰冰涼地滲透到皮膚上,滑落到脖子裏,將他激得打了個寒戰。

“快用這個擦擦幹吧,當心著涼。”有人遞幹毛巾給他。

“謝謝。”男人接過毛巾,一邊擦拭頭上的雪水,一邊抬頭打量溫婉聲音的來源。

眼前的女人,不,應該是女孩,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也有可能更小。蒼白清淨的臉頰,沒有任何濃烈妝容和誇張表情,卻有著細致清脆的五官容貌。眉角纖細如線,雙瞳漆黑如墨,鼻翼靜默如崖,嘴唇輕薄如虹,雙頰剔透如錦,黑發垂墜如絲。近乎百分百完美的白瓷人偶般不真實。

女孩子穿乳白色針織風衣,胸口用碎鑽胸針把衣襟固定,懷抱一隻肥碩慵懶的長毛虎斑貓。它在她懷裏蜷成一團,睡得那麼安穩,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女孩子坦蕩迎向陌生男子好奇打量的眼神,然後有禮貌地微微欠身,目光平移到其他角度。眼前的她,好像雕刻完畢後放置千年的冰雪塑像,在風和沙的打磨下透亮又晶瑩,卻冷靜默然,摸不到任何情緒調子。

她問他:“要不要喝點什麼暖暖身子?”

“哦……”陌生男子這才從自己的遐想世界中反轉回魂。沒錯,這是一家咖啡店,一家叫做“雪花蓮”的咖啡店,是自己苦苦尋覓,跋涉萬水千山才到達的目的地。

當然,一定要嚐嚐這裏的招牌飲品。不遠萬裏,不畏嚴寒也要貪戀“再一杯”的舌根美味。讓視覺、嗅覺、味覺全都鑼鼓喧鳴的舌根美味。

於是他說:“隨便吧,熱可可好了。”

女孩子應了聲:“好”,便把大肥貓輕輕擱在店堂裏的沙發上。貓咪微微睜開右眼斜睨了一眼她,略微調整身體的姿勢,繼續它的酣眠。

她轉身進了吧台,擰開水龍頭洗手。隨後是蒸汽機打發奶泡的“呲呲噗噗”聲,一陣甜膩熱烈的巧克力香氣便彌散在空氣中。

實在是讓人瞬間感覺被填滿的味覺幻象。

多少和想象的有些不一樣。

畢竟是無數人口口相傳的“如同遭受洗禮一般”的神聖味覺,是很多年之後仍然期待“再品嚐一滴萌翻味蕾”的奇妙體驗,是“再精致再鮮美的湯水都如同嚼蠟”的魂不守舍。

竟然,就誕生於這樣一間不起眼的簡陋店鋪?

如果沒記錯的話,剛才進門前看到的招牌,隻是用黑色毛筆字書寫著“雪花蓮”三個字,既沒有燙銀,也不是金屬,隻是粗陋寒磣的木質銘牌。

而眼前的“雪花蓮”店堂,三十平米見方的空間,零落稀疏地擺著五六張原木桌椅,每張椅子上都鋪著厚實坐墊,看上去非常舒適的樣子。而桌上沒有任何擺設,連餐巾紙和裝著假花的花瓶都沒有。而牆壁是最原始的白色。上麵綴滿大大小小的各種原木色鏡框,裏麵有老人的肖像,有全家福的相片,有撅嘴的女孩和大笑的男孩,有派對的喧囂和煙花。將一幀幀美好回憶封存於此。

靠近門口的地方,是一個同樣是原木質地的小小吧台,旁邊是一張單人沙發。吧台和沙發把空間區別開,裏麵放置的各種機器、家電,發出微微的工作聲響,偶有蒸汽浮現。女孩子便在工作區域為客人炮製一杯溫暖的寄托。

手裏擎著滿滿一杯熱可可,沒一會便喝到見底了。夏森流把杯子舉過頭頂,又有牛奶和著巧克力醬沿著杯壁緩緩流淌。他伸出舌頭,把最後一點零星甜蜜舔舐幹淨。

確實是與眾不同的味道啊。至於究竟好喝在哪裏,他卻又不太形容得出來。

巧克力是巧克力的甘甜微苦,牛奶又是牛奶的醇厚順滑。巧克力卻又是牛奶的醇厚順滑,牛奶也是巧克力的甘甜微苦。二者交織混雜,成就這一杯予人溫熱氣力的熱可可。

看見夏森流像小孩子一樣意猶未盡、貪心不已的模樣,吧台裏的女孩子忍不住笑出聲來:“要不要再來一杯?”

“呃……”被發現小小貪念的夏森流滿臉通紅,“不要了,已經喝飽了。”

女孩並無勉強,繼續低下頭做自己的事。雪花蓮重歸無人說話的沉寂,若有似無的背景鋼琴聲輕聲回蕩。

“聽說這裏可以住宿?”夏森流再次打破沉默,“就在這裏嗎?”

“嗯,沒錯,在二樓,隻有四個房間,都不大,供一些遭遇風雪,不方便行路的旅人暫歇腳步。”女孩子又抬起頭回應,“雖然設備簡單,並無任何奢華裝飾。對於饑寒交迫的旅行者,溫熱食物和暖和被窩顯然就是‘天堂’的代名詞了。”

顯然女孩子很願意為苦行之人推薦這樣的暫居之所,她繼續說:“要不要看看?收費也很便宜。”

“哦,”夏森流說,“不用看了,幫我辦理入住手續吧。”

正準備繼續遊說的女孩子顯然有些意外,旋即在嘴角綻放會心微笑。那是由內而外真心散發出來的弧度和溫度,有著強烈的感染力。

她開心地說:“好呀,那你就住貳零叁房間吧。還是等雪霽天晴再出行比較好,那樣才夠安全。”

夏森流心裏“咯噔”了一下:莫非這雪花蓮附近的綿延山脈,真如傳聞中那樣可怖詭異?真是事故不斷,魂魄繚繞的不歸之地?

正在他凝神思忖之時,雪花蓮的鈍木大門被再一次推開。呼嘯風雪裹挾著另一個身形閃了進來。

“雪見,我回來了。”剛進來的男孩子來不及拍撣掉身上的雪粒,搬著兩個大箱子,徑直走到吧台旁,“這是你要的咖啡豆,我剛從市裏買回來。三小時前才烘焙好的,非常新鮮。”

男孩子把咖啡豆在吧台邊仔細碼好,店堂裏頓時充盈著另一股新鮮醇厚的咖啡豆的香味。

“謝謝你,司岩。”那個被喚作“雪見”的女孩子拿起剛才給夏森流擦拭的毛巾,輕輕拍撣起“司岩”身上的雪水。

夏森流把填好的入住登記表交給女孩子,對這吧台邊的一男一女微微點頭招呼:“老板好,老板娘好,我叫夏森流,從今天起,請多多關照了。”

“啊,你好,我叫顧司岩。”男孩子對他揮揮手,“我不是老板,隻是在這裏幫忙。她才是老板。”

然後,顧司岩又補充道:“她叫紀雪見。”

既然是千裏迢迢尋她而來,又怎會不知她的身份與姓名?夏森流嘴角隱現一絲笑意,重新對眼前的女孩子打招呼:

“你好。紀雪見,很美的名字……”

“啊……你要在這裏住這麼久啊。”紀雪見卻對他伸出的右手視若無睹,她把入住登記表遞給顧司岩看,“要住三個月,一直要到開春了。”

仿似回到了童年時代的姥姥家,在搖椅邊裹著棉被,喝著熱湯,看窗外紛揚飛灑的雪花,聽姥姥重複幾十遍的美麗童話。然後,心無煩憂地合眼,睜眼,又合眼,人生簡潔得隻有休憩,不在乎每一天地日升月落。

這一場溫潤而綿長的夢境,讓很久沒有酣暢睡眠的夏森流沉溺其中。因此,第三次睜開眼,他還是賴在鬆軟的白色棉被中不願起身,企圖再一次回歸到童年的夢境中。可是,他的肚子卻“嘰嘰咕咕”地叫喚起來。而窗外的天光,怎麼看都是清晨五六點的樣子,怎麼會這麼餓呢?窗外隱約有飛鳥振翅滑翔而過的聲音,而屋子裏,隻有壁爐裏快要燃盡的木柴發出“劈劈啪啪”寂寥的和弦。除此之外,寂靜一片。

夏森流想:此時此刻,這裏的每個人也許都在享受棉被的溫暖,而不是像自己生活的那個城市,早早地就因為心裏的計劃安排打算,而從亂夢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