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有雙鴛鴦(1 / 3)

花繁街上的瑞豐號,是完顏家金鋪在霜天城裏開出的第一家,也是最大的一家,便是眾金鋪之首。最新的一批金器,也是在這裏運作完成的。前一陣宋夜痕夙興夜寐,往來於完顏府和瑞豐號之間,滿懷信心,看到的都是光明前景,但此刻再站在瑞豐號門前,心中卻是說不出的忐忑滋味。

正要進門,卻見完顏鬆被賀晴淵等人簇擁著從裏麵出來。宋夜痕上前行禮,完顏鬆隻淡淡地睨了他一眼,道:“金鋪的事你暫且不用插手了,二管家會代你處理大小的事務。”宋夜痕無可反駁,悵然地應了一聲,抬眼望去,賀晴淵的眼裏,瞧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也不知他是如何看他的,隻顯得深不可測。一行人遠去,宋夜痕怔了半晌,漸漸地長歎一聲,卻還是進了金鋪。

蒙上如此不白之冤,他豈能真的袖手旁觀?

製作金器的事既然由他一手監管,他熟悉此中流程,再由他來查,自然也會順手得多。不管是為了他自己,還是為了完顏家,他都無法隻是作壁上觀。他想,式樣設計和預算是不會錯的,金中摻假,最有可能出錯的,應當是在金器的熔煉與鑄造。瑞豐號的後院便是工坊,他巡視了一圈,也盤問了好些人,包括鑄煉師與監工,可是每個人的口供都挑不出差錯來。

離開瑞豐號時,天已經微微黑了,華燈初上,月影朦朧,長街上行人三兩,都帶著一身的疲倦,麵色匆匆。街角有一間花燈鋪子,夥計正在將幾盞掛在門外做招幌的花燈收回,那幾盞繪著花鳥蟲魚的棱角燈,倒讓他想起陪華岫去花燈會時的情形,無奈地苦笑著搖了搖頭,便聽到有遠遠的聲音傳來:“宋大哥?”

回頭看,正是香錦。

香錦由丫鬟翠瑩伴著,加快了幾步到他麵前,問他:“金鋪的事情,可有頭緒了?”宋夜痕看翠瑩手裏抱了幾匹嶄新的緞子,便伸手出去接,道:“我來幫你拿著吧。”翠瑩惶恐地推辭,卻推辭不過,宋夜痕抱了綢緞一麵走一麵問香錦:“是打算做新衣裳嗎?”

香錦說:“是的。”頓了頓,還是繞回剛才的話題,問道,“既然知道金器裏摻的乃是金鏽砂,何不從售賣金鏽砂的商家入手,看看是誰在近期買了這樣一批金鏽砂,然後順藤摸瓜,興許可以找出線索呢?”宋夜痕知她一番好意,想給他出出主意,雖然他此刻煩亂不願提及,但還是耐了性子答她:“老爺已經在這方麵入手了,隻不過霜天城太大,商戶眾多,調查起來需費時。”

香錦微微歎道:“這金鏽砂分明是個害人的東西,朝廷卻不徹底禁了毀了,反倒留著它做個禍端!”宋夜痕解釋道:“金鏽砂雖可用於金器造假,但百姓當中也有很多人用它來輔助煉造青銅器,可以延長青銅器的使用壽命。聽聞劍客以金鏽砂鑄劍,鑄出來的劍必然是鋒利無比,吹發即斷。”

香錦一聽“青銅”二字,也不知為何,心中竟生出幾絲異樣,她並未多想,隻安慰宋夜痕:“既然姑丈已經派人在調查,相信很快也會有進展的,宋大哥,你無須太過憂心了。”

宋夜痕問她:“你相信我?”

香錦道:“我了解宋大哥的為人,知道你不會做出不忠不義的事情。”宋夜痕心中微微酸澀,這是他第二次聽見類似的言語,麵前女子篤定的眼神,也仿佛是他曾經看過的,他恍恍惚惚便想起那夜的曖昧,肩上的齒痕似癢似痛,糾纏著他,他不再說話,一直送香錦回到綺香閣,便也回聽風園倒頭睡下了。

香錦思前想後,總覺得宋夜痕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看著心疼,自己一介女兒家,也無法幫他做些什麼,索性去找賀晴淵探聽一下姑丈那邊的情形,也想拜托他多將此事上心,幫宋夜痕找出個公道來。

翌日黎明時分,天色仍是昏昏的,陰雲低垂,連走路也要提著燈籠,方能將那一塊塊的石板看得清晰。香錦獨自到了聽風園,甫一進去,便看到賀晴淵的房間裏有微弱的光線透出來。

他這早起的習慣倒是多年不改。香錦微微笑著,提了燈籠過去,隙開的窗戶正對著屋裏的一張香木桌子。香錦輕輕地喚了一聲:“表哥,你可醒著?”順勢朝那窗戶裏一瞧,正見賀晴淵慌裏慌張地將一個布包和一支金釵塞進身後的櫃子裏,一麵答她:“我醒了,外麵是香錦嗎?”

“是我。”香錦皺了皺眉,但旋即又將狐疑的表情收斂著,吹滅了燈籠,不動聲色地推門進去,道:“表哥,今日又要趕早去鋪子裏嗎?”

賀晴淵道:“是的,你怎麼這時候來找我?”

香錦微微一笑,道:“我是想來問問表哥,金器造假一事,姑丈那邊可有查出頭緒?”賀晴淵倒有幾分譏訕,笑著說:“你果真是關心宋夜痕呢。”香錦嗔他:“表哥若再取笑我,我便走了。”

賀晴淵道:“老頭子現在沒有證據證明事情是宋夜痕所為,但也沒有證據證明他跟此事無關。”

香錦皺眉:“姑丈是不再信任宋大哥了?”

賀晴淵似笑非笑:“官府那邊追得緊,事情遲早要給出一個交代,若真是毫無頭緒,隻怕老頭子為了完顏家的百年基業,惟有找個人出來將罪名扛了。”香錦駭然:“你是說姑丈會為了保全聲譽,而犧牲宋大哥?”

賀晴淵哀歎:“或許是吧,不過這也是我個人的猜測,其實我何嚐不是懷疑,宋夜痕平日裏規行矩步,不像是那樣奸佞之人。”香錦好似覓到了知音,急忙道:“我也覺得宋大哥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表哥,我來找你,便是想請你多將此事掛在心上,幫幫宋大哥。”賀晴淵笑道:“我就算不幫他,也得幫幫我這癡情的表妹不是?”

香錦麵色酡紅,甩了甩袖子嬌嗔道:“表哥切莫再這樣信口開河了,若是讓旁的人聽了去,還不知會如何描繪。”兩個人又再說了幾句,香錦便道:“表哥既然趕著出門,我便不耽誤你,這就回了。”說罷便離開了聽風園。賀晴淵隨後也出了門,往金鋪裏去了。

聽風園中,暗影重重。因是黎明,天氣又不晴朗,便更為這滿園靜謐添了幾分低沉。倒是有兩隻秋蝶翩躚地飛舞著,停落在西麵幾株陶菊的花瓣上,勉強帶了些生氣。有一位早起的丫鬟端著水盆進了大管家周禮的臥房,周禮纏綿病榻,已下不得床,丫鬟替他擦了臉和手,又端著水盆出來,繞過遊廊,那庭院裏又荒無人煙了。隨即,月洞門處,悄悄地探出半截身子來。

香錦其實並未真的離開。她一直躲在聽風園外,看賀晴淵走了,便折回來,這會兒看四下無人,躡手躡腳進了他的房間。走到那麵大木櫃前,將櫃門打開,小心翼翼摸索著。不一會兒,便摸出一隻布包。再順著那布包藏匿的方向探深一層,又摸出了一支金釵。因為不敢掌燈,隻能走到窗前,借著微弱的天光一看,正是方才她在窗外看到賀晴淵鬼祟地藏起來的那兩件東西。

布包裏裝著的,是金鏽砂!

香錦猛然覺得心寒,手也有些發抖,布包裏的金鏽砂便散落了一些,落在她的繡鞋上。她慌忙將布包原封不動地疊好,再看著旁邊那支金釵,微光下,金釵上一簇火焰的圖樣依稀可見。

火焰是完顏家金鋪獨有的標記。完顏家的工坊製作出的每一件金器,無論大小,都會烙上這樣一枚火焰的圖樣。

香錦略作思忖,一咬牙,拔掉頭上一片純金雕鑿的簪花,那簪花的花瓣薄薄一片,有如利刃,香錦用在金釵上狠狠地磨了幾遍,簪花雖薄,卻絲毫未損,倒是那金釵,反倒被磨出一條淺淺的溝痕。

這屋內太昏暗,她看不清金釵的溝痕裏是否有黑紋,她的心砰砰跳著,將金釵揣進懷裏,再將布包放回木櫃裏去,慌慌地出了房間,跑出聽風園,一路跑回綺香閣,喘得幾乎咳嗽起來。

回了自己的臥房,閉了門掌了燈,將金釵取出,靠在燭火前翻來覆去地看,那道淺淺的溝痕裏,依稀可見的,不正是一條細如發絲的灰黑盤紋麼?若說金器堅固,那是自然,但摻了金鏽砂的金器,其堅固的程度就比不得無瑕的純金,彼此相磨,孰高孰低、孰真孰假立刻見了分曉。

賀晴淵為何會有這隻金釵?是事情被揭發以後,他從金鋪裏帶回來的?還是他根本一早就知道這批金器有問題,卻一直瞞著不說?最奇怪的便是他收藏的那一包金鏽砂。那會不會與摻在金器中的金鏽砂來自同一批?若真是同一批,工坊裏已經尋不到金鏽砂的痕跡了,賀晴淵怎麼會有,而且還收藏得這樣鬼祟?若不是同一批,在這樣非常的時刻,他收藏這包金鏽砂,豈不是隨時可能惹上嫌疑?以他那樣謹慎算計的個性,怎會如此不分輕重?

之前,青銅這兩個字仿如毛刺似的紮在心底,香錦想不明白為何她會有那種忐忑怪異的感覺,直至她從窗口看見賀晴淵,猛地想起自己曾在完顏府外看到他與薑奎密談,薑奎正是做銅具鐵器生意的商家,既然金鏽砂會被用於青銅器的鑄造,那麼,薑家銅鐵行裏有金鏽砂,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香錦雖然並未看清賀晴淵收藏的布包裏裝著的是金鏽砂,但那支金釵她卻看清了。在這個時候,府中任何一件金器都是敏感的,更何況還是女人的東西,表哥怎會那麼鬼祟地收藏起來,好像是生怕被自己看見了?

她壓製不住好奇心,於是便趁著賀晴淵離開後又再偷偷地折返,想把櫃子裏的東西一探究竟。就好像小的時候,她總是霸道的不容許表哥有任何秘密隱瞞她,若她對他起了疑,就必定會窮根究底,非得要他把藏的話說出來,把藏的東西也交出來。

此刻,她捧著金釵,緊張得滿手心都是汗。

翠瑩端著一盤點心進來,推開門便看到香錦發愣的背影,很是詫異,道:“表小姐,您回來了?”

香錦急忙將金釵收進衣袖裏,問:“你方才來過?”

翠瑩道:“想著喚您起身漱洗的,卻見屋子裏沒人,不知您幾時出去的?”香錦道:“我五更醒了便難再入睡了,因而起身去外麵園子裏散了散。”翠瑩一麵問:“是不是身子又有哪裏不舒服了?”一麵將糕點放在桌上。香錦站起身,似是欲言又止,隻發怔地看著翠瑩。翠瑩瞧出端倪,問:“表小姐有話要對奴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