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有雙鴛鴦(2 / 3)

香錦抿了抿嘴,道:“你去向三管家傳個話,就說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與他商議,要他午時抽空去凝碧樓與我會麵。”

翠瑩應聲退了,便急急地往聽風園裏去,天色又亮了些,敲門,卻無人應,原來宋夜痕這一日比任何人都起得早,之前香錦來聽風園的時候他其實已經出門去了,香錦隻看他的房間漆黑一片,以為他還睡著,這會兒翠瑩尋不到人,再回綺香閣去,香錦卻已經不在閣裏,等了一陣也不見她回來,找到守門的李成安一問,李成安說表小姐要了一頂轎子,往東郊翡翠莊園去了。

翠瑩便知香錦是提早去了凝碧樓。她思來度去,怕她空等一場,回來要向她問罪,心想,隻好到瑞豐號去碰碰運氣,看能否在那裏找到三管家。於是也急忙出了府,剩得李成安無奈慨歎:“唉,這宅子人人都像慌了神似的,老爺是這樣,兩位管家是這樣,就連表小姐和丫鬟也是這樣,難不成真要變天,有禍事臨頭了?”

翠瑩到了瑞豐號,已經是辰巳交替的時候。金鋪裏的夥計個個無精打采地坐著,有的還閑得打瞌睡。自從造假一事鬧得滿城風雨,完顏家的金鋪無一家不是此刻這般門可羅雀,半晌也等不到一位客人。

翠瑩向其中一個相熟的夥計詢問,夥計說三管家早晨的確來過,可這會兒又走了,翠瑩氣得直跺腳,恨自己沒有早來一步,卻聽背後傳來賀晴淵的聲音:“翠瑩?你來找三管家可是有急事?”

翠瑩回身行禮,道:“是表小姐想約三管家去凝碧樓,我奔波了好一陣,卻還是連他的人影也見不到。”

賀晴淵的表情倒有幾分揶揄,說:“這一陣他為了金鋪的事情煩心,恐怕是沒有心情陪表妹吃酒了。”翠瑩失望得直歎氣:“我惟有去凝碧樓和表小姐說一聲,讓她別空等了。”說著,便起腳往鋪子外頭走。

正好那時外麵有一名彪形大漢風風火火地衝進來,一不留神便和翠瑩撞了個撲麵,翠瑩身子一跌,後腳被那門檻絆倒狼狽地撲在地上,險些擦破了臉。旁邊的夥計趕忙過來扶她,她想起身,可那腳踝卻疼得不能使力,淚珠子嘩嘩地掉。

彪形大漢手裏拿了一隻金葫蘆,嚷著要退貨,賀晴淵皺起眉頭,先是幾句好言將他安撫了,然後便命人帶他去後麵的廳堂。這段時間像他這樣的客人瑞豐號接待了不少,賀晴淵已經駕輕就熟,他並不以為意,隻皺著眉頭過來看翠瑩的傷,問她:“還能走嗎?”翠瑩哭成個淚人,咬著唇隻搖頭。

賀晴淵對夥計吩咐道:“你帶翠瑩姑娘去斜街的跌打鋪子找老醫師看看。”夥計應了,翠瑩卻不肯:“我得去凝碧樓找表小姐,否則,她若空等一場,定會責罰我。”賀晴淵搖頭道:“我找人替你去通知她便是了。”

可是這一語問去,在場的夥計紛紛搖頭,那位深居簡出的表小姐,他們竟都不曾見過。此時,後堂裏的彪形大漢捧著白花花的銀兩歡喜地出來了,賀晴淵看門庭冷清,清閑無事,想著與其派個不相識的人去,倒不如自己親自走一趟,就當作偷閑散心,也是好久沒有單獨與香錦用過飯了。

賀晴淵便對翠瑩道:“我替你去吧。”翠瑩原本就擔心隻讓金鋪的夥計去,香錦還是會覺得她有所懈怠,但二管家開了口,她心裏便踏實了很多,表小姐見不到自己的心上人,見到這個疼愛她的表哥也是好的吧。

翠瑩請賀晴淵一定將自己受傷不能行走的情況告訴香錦,賀晴淵答應了,便乘了轎子往東郊去了。花繁街和翡翠莊園一西一東,相隔甚遠,賀晴淵下轎時,已快到正午。凝碧樓的客人不多,清風雅靜,被外麵莊園裏恬淡的秋景襯著,更顯出幾分婉約。

賀晴淵看了看大堂,並未見香錦的身影,向夥計一打聽,夥計尋思著告訴他,那位姑娘在樓上的蔽月間裏。輕雲蔽月流風回雪,是凝碧樓最豪華的四間獨立廳間。蔽月間在樓梯左麵的第二間,賀晴淵心道這表妹也不知玩的什麼把戲,竟花費這等心思,他狡笑著推門進去,朗聲一喊:“香錦?恐怕你等的人今天是不能來了。”

瑞豐號工坊裏,有一位年邁的老金匠,曾經受過宋夜痕的恩惠,宋夜痕向來敬他重他,待他像自家的長者,此次宋夜痕成了疑犯,老金匠怎麼也不肯信,他精於算數,也熟知金器打造的流程,便一日一夜不眠不休,根據這批金器的總重,以及金器之中金鏽砂所含的比重,計算出被摻入的金鏽砂的重量。

十石黃金,摻入了兩石金鏽砂。

而黃金之中,除了金鏽砂,還包含了分量極輕微的另一種東西,叫做明錫。老金匠說,明錫與金鏽砂外形相同,亦可以附著在金鏽砂的外層,與純金相融。這日清早宋夜痕去瑞豐號,便是赴與老金匠的約。老金匠將他的推論告訴了宋夜痕,說調查金鏽砂的來源,應當從霜天城裏規模較大的銅鐵行入手。

宋夜痕仍是不解,問老金匠:“銅鐵行裏縱然有金鏽砂,但都留作自用,而不售賣,為何不從直接售賣金鏽砂的商家入手?”老鐵匠笑答:“因為朝廷對金鏽砂的監督甚為嚴密,但凡售賣金鏽砂,都必須拿到朝廷許可的公文,而這些商家獲取金鏽砂的途徑,也是統一從國中唯一的金鏽砂產地——疆樹城而來。”

宋夜痕點頭:“沒錯。”

老金匠道:“可是,從疆樹城來的金鏽砂,因其煉製的地點是在極度幹燥的北方,是不會有明錫生成的。可這批金器之中,之所以還會有明錫,是因為造假所使用的金鏽砂,乃是私人的工坊煉製,而煉製的時間,正是在五個月前,霜天城最潮濕,而氣候也最熾熱的雨季。惟有這樣獨特的天氣環境,方可以使金鏽砂在與熔爐接觸的時候,一冷一熱的交替之間,滋生出明錫這樣的物質來。”

宋夜痕恍然大悟:“老師傅是指,兩石金鏽砂都是同一批熔爐之中煉製的,而隻有規模較大的銅鐵行,方才有足夠容量的熔爐來完成這樣的煉鑄?”老金匠捋著胡子,滿意地點了點頭。

宋夜痕的焦躁茫然頓時消減了,連萎靡的精神也重新開始振作。他那就告別了老金匠,接著跑了好幾間銅鐵行,晌午去的那一間,正好在完顏府附近,因口中幹渴,腹裏也饑腸轆轆,他便打算回府裏稍作歇息。經過疏梅閣時,見前麵有一女子被人摻著,一瘸一拐緩緩地走著。他認出那背影,便上前去,問道:“翠瑩,你的腳怎麼傷了?”

翠瑩一聽是三管家的聲音,隻怨他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在這時候出現了,半惱半無奈地回過身來,道:“翠瑩這是為了找三管家您而傷的呢。”

宋夜痕愕然:“我?”

翠瑩道:“早晨表小姐說要請三管家到凝碧樓去見她,我跑遍了這府中裏裏外外,都不見您,又到瑞豐號去找,卻聽說您剛走,後來,便一不小心傷到腳了。”

宋夜痕蹙眉:“可有看過大夫?”

旁邊摻著翠瑩的丫鬟口快,替她答了,道:“大夫說隻是脫臼,休養休養便好了。”宋夜痕心中的愧疚方才減輕了些,又問翠瑩:“表小姐找我?可有說是什麼事情?”心裏想著之前香錦說約他看焰火,但又覺得時辰不對,聽翠瑩道:“那倒沒有,不過我看她神情緊張,想必不是小事。”

宋夜痕問:“她還在凝碧樓嗎?”

翠瑩道:“我沒找到您,自己又傷了,二管家便說替我去凝碧樓向表小姐傳話,讓她不必等了。”

“哦。”宋夜痕想了想,道,“你小心歇著。也告訴表小姐,晚上我再來綺香閣找她。”說罷,匆匆地走了。沒走多遠恰好看到完顏鬆迎麵過來,宋夜痕不免有些尷尬,頓了步子作揖,喚他一聲老爺,本以為對方並不太樂意見到他,因而隻想幹脆地離開,卻不料完顏鬆開口喊住他:“三管家!”

“是。”宋夜痕重新頓了步子。

完顏鬆問:“聽說你仍在插手金鋪的事情?”宋夜痕不卑不亢道:“我也是想早日查出真相,還完顏家,也還我自己一個清白。”完顏鬆道:“你如今身份尷尬,最好還是置身事外的好。”

宋夜痕黯然:“我恐怕很難做到置身事外。”

完顏鬆打量過去,問:“你非插手不可?”宋夜痕低頭:“是的。”完顏鬆拳頭一緊,冷冷拂袖道:“好得很!我這便去告訴所有人,從今以後,無論金鋪還是錢莊,你都不再有任何實權,我曾經交給你的所有東西,統統收回!你除了還是我府裏的一個管家,還可以使喚這宅子裏幾名下人,別的便什麼也不是了!”

宋夜痕當場愕住,望著完顏鬆那副怒發衝冠的樣子,心中仿如結了霜,有無數的雪片飛舞沉積。

少頃,完顏鬆拂袖欲走,宋夜痕跨兩步追上去,道:“造假一事,我已有眉目——”遂將老金匠的那番話重複給完顏鬆,完顏鬆聽罷眉心微皺,神態間似有鬆軟,道:“官府給出的期限將至,金鏽砂的來源我其實已在調查之中,若證實與你無關,自然會還你清白。”說罷,拂袖而去。

宋夜痕心知,這幾日完顏鬆忙於交際應酬,四處找人通融,這份熱情遠勝過調查真相,而他所謂的調查,其實也不得其法,形同大海撈針,他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將自己剛才所言聽進心裏去,但他知道,無論如何他都是不會輕易放棄的,他怔怔地站了一會兒,一陣秋風乍起,也不知從哪裏吹來一片雪白的絲絹,落在腳邊。身後的假山之中便隱隱飄來一聲輕微的低呼。

宋夜痕將那絲絹拾起,繞到假山背後一看,卻見華岫尷尬地站在那裏,那眼神仿佛看他也不是,不看他也不是。他款步走上前,遞出絲絹:“你的?”華岫嗯了一聲,接過絲絹揣進懷裏:“我不是有意偷聽的,隻是恰好路過這裏。”

宋夜痕道:“沒關係。”

華岫覺得他這三個字仿佛透著無盡的蒼涼悲壯,仿佛是一潭靜靜的死水,投石也激不起半分漣漪,她心中酸澀難過,再想想方才他所受的委屈,就好像是她自己也跟著一塊兒陷在那委屈裏,漸漸地,眼眶竟有些發紅。

宋夜痕看華岫那副模樣,頓時心慌意亂,低了頭看她:“受罵的人是我,你怎麼倒像要哭起來?”

華岫哽咽道:“我——我就是看我爹那樣對你,心裏難受——”不說還好,這一開口,眼淚竟像瀑布似的嘩嘩流了好幾行。宋夜痕看她一哭,自己心裏便跟著發疼,急忙扶了她的肩,輕聲道:“傻姑娘,你這樣一哭,若是讓別人看見了,還以為是我欺負你了呢!”華岫扁著嘴:“我哭我的,礙著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