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有雙鴛鴦(3 / 3)

宋夜痕微微彎著腰,湊近了去看她:“我聽人說,女兒家若是哭得多了,會容易變老變醜的呢。”

華岫不服氣:“那我怎麼不見香錦變老變醜?”說完似乎意識到自己言語有些惡毒,又有些滑稽,竟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跺著腳推了一把宋夜痕,背轉了身去擦眼淚。宋夜痕笑嘻嘻地湊上去,下巴幾乎要觸到華岫的肩膀,問:“還哭嗎?”華岫吸了吸鼻子:“不哭就不哭,你以為本小姐做不到嗎?”

“對啊,這世間我可不曾聽說有完顏小姐做不到的事情呢。”兩個人,之前鬧得不可開交,矛盾散了,這會兒便好得如膠似漆,宋夜痕又拿出了那副欣賞小貓小狗般的表情看著華岫,此刻因為靠得太近,他的頭微微一斜,鼻息便吹拂到華岫的耳根,那一串明月珠的耳環似柳條般蕩漾起來,他望著她的耳垂,光潔如玉,仿佛還散著醉人的清香,他竟有些癡怔。

華岫察覺到宋夜痕的失態,耳根一紅,側身退開,又抬起腳輕輕地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柔聲喊道:“喂,你腦子被金鏽砂堵啦?”

“啊?”

“你還查不查了?”

“查什麼?”

“你方才不是說,隻要從銅鐵行入手,或許可以找出真相嗎?”

宋夜痕點頭,華岫又道:“我們現在去如何?”宋夜痕皺眉:“老爺已經對我有所不滿了,我不能再將你也牽連進去。”

華岫道:“笨管家!這是我逼你的,你怎能違抗本小姐的命令呢?我爹若知道了,頂多是責罵我幾句,我早已經習慣了。”宋夜痕還有猶豫,華岫卻已經牽起了他的手,拖著他直往假山的外麵走。

那隻手,白如玉,滑似錦,柔若無骨,就那樣親密無間地貼著,融融暖意,似還有無盡芬芳,都在一瞬間沿著指尖散發,溢滿了全身。宋夜痕又驚又喜,心中仿佛盛開了繁花,花團錦簇,將他縈繞著直推九重雲霄之上,他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便下意識地回力,不輕不重地將華岫也握了一握。

華岫恍然醒悟,才驚覺自己失態,將手一縮,那紅霞早飛了滿臉,貼著她白嫩如玉的凝脂,堪比這世間最美的一道風光。宋夜痕癡怔:“你怎麼不走了?”華岫咬著唇:“走,當然要走。”

卻聽得隱隱約約幾聲咕嚕咕嚕的響,華岫一愣,靜下來問:“你有沒有聽見什麼奇怪的聲音?”

宋夜痕尷尬地笑了笑:“哪裏有奇怪的聲音了?沒有,沒有。”才說完,那聲音又響了一串。華岫柳眉一挑,指著宋夜痕的肚子,哈哈大笑起來:“原來是這裏頭的饞蟲在作祟!”

宋夜痕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辯解道:“這不過是人之常情,哪有笑得像你這樣誇張的?”華岫看宋夜痕那一臉窘迫的表情,忍不住還想捉弄他,便假作一本正經,踮起腳拍了拍他的頭:“我看這孩子也挺可憐的,不知是餓了幾輩子沒吃飯,趕緊隨本小姐走吧,本小姐帶你上酒樓去,大魚大肉任你吃,吃完以後就乖乖地服侍本小姐,給本小姐當牛做馬吧!”說完,蒙著嘴格格地偷笑。

宋夜痕也笑,笑聲朗朗,將這莊園上方的天空都照亮了不少。華岫看他的臉上似乎已經沒有先前的陰鬱了,不禁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就連她自己也覺得自己說的笑話其實並不好笑,可是能換得對方一次開懷,那大概也算是成功的吧。

宋夜痕何嚐不明白華岫的苦心,她想幫助他,想令他擺脫困局,令他重展歡顏,他便順著她的意思,與她同台獻技,將這出戲你一言我一語地唱下去。心裏的陰鬱其實一直都在,但為了她,他願意將那些暗影都吞著藏著,隻給她看自己爽朗愉悅的一麵。

他們又走訪了城南的幾間銅鐵行,但仍是沒有收獲,接近傍晚時分,他們到了城中的聞鶯巷。巷子裏有霜天城數一數二的銅鐵行藩籬莊。那會兒夥計正準備打烊,看來了客人,忙不迭招呼。宋夜痕說明來意,再塞給夥計幾兩碎銀,夥計喜笑顏開,道:“前幾個月倒真是有客人來訂購過一批金鏽砂。”

宋夜痕和華岫對望一眼,喜問:“能否告知那客人是誰?”

夥計想了想,道:“這筆生意是薑老板親自接的,原本藩籬莊沒有那麼多的金鏽砂賣給客人,薑老板便弄來了材料,在後麵的工坊裏煉製。客人要得急,夥計們夜以繼日地趕工,但都是悶著頭做體力活,交易的細則大家卻不清楚。而且啊——”夥計說著,眨了眨眼睛,神情很是得意。

宋夜痕和華岫異口同聲問:“而且什麼?”

夥計說:“而且,莊裏每一筆交易都是有單有據的,客人要和掌櫃的定契,簽字畫押,付先酬金。可這單生意是薑老板親自接的,單據就由薑老板自己收著,咱掌櫃的是壓根沒見著,為此還生了兩天的悶氣,以為老板要他卷鋪蓋走人了呢!”

是有單據的?宋夜痕心中暗暗將此事做了個記號。又問:“你們薑老板叫什麼名字,他可在這裏?”夥計道:“我們老板姓薑,單名一個奎字。昨日是我家老板娘父親的忌辰,每年這個時候,老板全家都會去城外的靜迦寺齋戒禮佛,在那裏住上七日,我看二位還是過幾日再來吧。”

宋夜痕心急如焚,哪裏還能等得,況且官府給出的限期隻剩最後三日,三日後若事情還不能解決,隻怕完顏府仍有禍事臨門。眼下這點線索,且不論究竟是否真的有用,但好歹也是個希望,焉有不抓住的道理?宋夜痕出了銅鐵行,對華岫道:“靜迦寺離城並不遠,此刻天色未黑,我還想再去一趟。”

華岫點頭:“我陪你。”

宋夜痕道:“郊野荒蕪,山路難行,你還是不要跟我吃這個苦,回家等我吧?”華岫撅起嘴:“你都說了,這世間豈有能難倒我完顏華岫的事情?區區山路,我還能退縮不成?”

宋夜痕皺起眉頭來,道:“可我不想你受累。”

“可我就是想跟著你!”

華岫衝口而出,說完已是麵如飛霞,心如鹿撞,後麵的話音量更低,語氣也更柔了。她說:“以前我闖禍,都是我自討苦吃,每一次都是你幫我救我,有你在,我想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會再吃苦了,對不對?”

宋夜痕自是被這番說話惹得心猿意馬,喜悅像埋藏在體內的暗潮,滾滾洶湧。他其實又何嚐舍得與身邊的人兒分開片刻,隻不過他慣了理智地思考,處事態度總是過分冷靜,因而才有所顧慮,此刻聽華岫這樣說,他亦不再反駁了,隻笑微微地看著她,那一雙含情帶笑的眉眼,落入他漆黑的瞳仁裏,漫天漫地仿佛都變做了仙境。他狡猾說道:“既然是你要跟著我的,就必須聽我的話,不可以嬌縱魯莽,不可以擅做主張,更加不可以——惹我生氣!”

華岫嘟著嘴,輕輕地擂了宋夜痕一拳:“不就是去靜迦寺嗎?你倒像鋪排聖旨似的,等你說完,天都黑了,我以前竟沒發現,你爹娘原來將你生得如此囉嗦。”宋夜痕好似有些尷尬,仿佛也意識到自己得意忘形,說話不正經了,他的言下之意自然不僅僅是指去靜迦寺這段路,還有以後無數漫漫的時光。

以後,是滄海桑田,天荒地老的以後。

以後,是執子之手,白首不棄的以後。

以後,卻也是禍福難料,悲喜難定的以後。還能有多長多遠的以後?宋夜痕想著想著,竟歎息起來。

華岫卻仍是沉浸在自己竊竊的小歡喜之中。那種歡喜好似飛在雲端,沉在蜜湖,無法用言語形容。她隻盼著再也沒有那些煩心惱人的事情。盼著可以永遠像此刻這樣,與身邊的男子嬉笑曖昧,眉目相傳,坐看雲起花開,不問世事流年,那便是用盡她所擁有的一切去交換,也是毫不猶豫的吧。

華岫絞著手指,心猿意馬間,一盞小小的提燈卻伸到麵前。那提燈別致,杏黃的絹麵,繪著兩隻交頸的鴛鴦。宋夜痕笑道:“這提燈先備著,一會兒回城時必然天黑了,我們還得靠著它照明。”

華岫一把搶過:“你還從來不曾買禮物送我,這盞提燈,便當作是你送給本小姐的。”宋夜痕一怔,便甩手朝前走,步子邁得很小,仿佛生怕華岫跟不上他,一麵走一麵說:“這提燈上畫的可是鴛鴦呢?你也要?”

華岫幾乎要跳起來:“哪裏是什麼鴛鴦,明明就是兩隻麻雀!”宋夜痕哪裏說得過她,便由著她一路嘟嘟囔囔,他隻麵帶微笑地聽著,後來在城門口附近向客棧租借了一匹馬,兩人共乘,朝著靜迦寺奔去。

到靜迦寺時,天已經黑了。小沙彌引著他們找到薑奎。薑奎一看來的是完顏家的人,神情立刻有些不自在。但卻一口咬定了自己的金鏽砂是賣給外地的商家,與瑞豐號金鋪沒有半點牽連。

華岫覺得薑奎言辭閃爍,態度也傲慢得很,急得幾乎想揪住薑奎的衣襟拉扯他:“我看你分明是在說謊!”宋夜痕拽著華岫的手腕,好讓她不至於真的衝上去。他也從薑奎的眼神中看出他有心隱瞞,想必個中還有內情,但若再強逼他,隻怕不僅問不到什麼,還會適得其反,此時天色也已經很晚,帶著華岫總是不便,他便想暫且離開,等思量出計策,再來找薑奎。

於是,拉著華岫出了靜迦寺。華岫卻還不肯罷休,負氣叉腰,臉紅紅的,活像一隻被煮熟了的螃蟹。宋夜痕扶她上馬,勸她稍安勿躁,自己會想出辦法來的,她才漸漸地息了氣,道:“我聽你的就是。”

宋夜痕覺得眼前這女子似乎乖巧得讓他難以置信,從前那個總是捉弄他,給他添煩惱,還時常氣得他無話可說的完顏華岫,好像已經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全新的她,就像一塊美玉,被磨平了棱角,握在手心裏,溫婉似明月,光滑如絲緞。他知道,他隻願捧著嗬著,揣在懷裏,貼在離心房最近的位置,今生今世,都不舍得再放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