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路上,華岫一直提著那盞鴛鴦畫燈,玲瓏的一盞,光影微微,在馬背上顛簸著。她就像撥弄一件趣致的玩物似的,時不時用手指輕輕地戳一戳那畫上的鴛鴦,嘴裏發出格格的嬌笑。
快到流花河畔時,天空竟然開始下起了雨。雨下得有點急,夾著寒風,提燈裏的蠟燭很快便滅了。宋夜痕看河邊泊了一艘簡陋的烏篷船,便帶華岫到船上避雨。兩個人剛鑽進船篷裏,那雨立刻加急了三分,豆大的雨珠子嘩嘩地落在船篷上。華岫還抱著那盞提燈,生怕它被雨水淋濕了,宋夜痕看她臉上隱約有雨水的痕跡,在暗夜裏泛著一點清冷的光,便問:“你的手絹呢?拿出來擦一擦吧。”
“哦。”華岫迷迷糊糊掏出絹子遞出去,還以為是宋夜痕要的。宋夜痕一愣,忍俊不禁地接過來,抬手替她輕輕地沾去額頭上的水漬,道:“我是說讓你自己擦幹身上的水,免得又著涼了,你的身子才剛好沒幾天。”
華岫朝宋夜痕擠了個鬼臉,將手絹接回來,擦幹了臉上的水,又彎腰將提燈放在坐板上,忽然瞥見船尾一抹幽幽的鮮紅色暗影,她心中頓時抽緊,朝宋夜痕靠了靠,低著頭,已不敢再看第二眼。
宋夜痕隱隱察覺到,問:“怎麼了?”華岫咬著唇,抓著他的胳膊,卻不敢說出此刻內心真實的恐慌,隻道:“我好像看見有老鼠跑過。”宋夜痕嗬嗬笑道:“原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華岫小姐,竟會怕老鼠。”
華岫嗔他:“女兒家怕老鼠有什麼好稀奇?”轉念又想了想,便有些吞吐地問他,“倘若我犯了一個非常非常嚴重的錯,你會原諒我嗎?”外麵啪啪的雨點還在敲打著船篷,那聲音急躁,逼得人心裏難受,華岫咬著唇看著宋夜痕,期待他的回答。等一刻就好比等一生那樣難熬。
宋夜痕微微一笑,開口道:“那得要看你犯的是什麼錯誤了。”華岫頓時心頭一涼,抓著他胳膊的手鬆開了,悵然的目光不知應該投去哪裏,無意識地又撞上船尾那抹紅影,這個時候她才看清,那不過是搭在船舷上的一塊破布而已。她喃喃輕念:“這麼說,你是未必會原諒我了?”
雨下得更大了。
傾落如豆。
仿佛小小的烏篷船就快要撐不住,船身也被水波掀著微微晃動起來。華岫趔趄兩步,險些摔倒。宋夜痕一把扶了她,又拿衣袖將坐板擦了擦,安頓她坐下,自己也在她的身邊坐下來。
她沒有說話。
隻是緊緊地抿著唇,發怔地看著那隻鴛鴦提燈。耳畔除了雨聲,便是風聲,淒風苦雨,縈繞不散。
忽然覺得肩上一暖,原來是宋夜痕將外衣脫了給她披上。她想起那次他們從敖昆的手裏逃脫,墜入海窟死裏逃生,兩個人狼狽地偎著一團暖火,仿佛那個時候是不曾像此刻這般惆悵的吧?隻有暖,有愉悅,有慶幸,還有一些莫名的慌亂。她心中不覺一動,說不出是何滋味。卻漸漸地聽到耳旁又飄來他的聲音。他說:“我不會怪你,我會原諒你。”
她頓時猶如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的稻草,扭頭看去,眸中已有淚光點點。她問:“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他笑著點頭:“自然是真心話。”倒是又拿出了那副欣賞小貓小狗的表情,道,“華岫小姐雖然有時真的很難伺候,衝動,任性,刁蠻,老闖禍,偶爾還不講理——”華岫聽著聽著嘴掘了老高,眼珠子都快瞪出來,卻又聽他話鋒一轉,道,“但是,她總歸是坦率,正直,熱情善良,還知錯能改的,對不對?”
華岫受此誇獎,心中不免竊喜,揉了揉鼻子,挺胸道:“那是自然的。”宋夜痕道:“所以我以前不應該對她那麼凶,要和她講道理,讓她自己去改正,這樣她才不至於氣得七竅生煙,尋死覓活,還主動往坑裏跳,是不是?”
事情過了,如今再想起,仿佛還能看到當時的自己,那副氣得又哭又鬧的模樣,竟忍不住想發笑。她問:“那你是答應,不會再罵我,不會再責怪我了?”
宋夜痕心想,她偷換概念的本領倒是一流,但自己也早就懊悔過許多次,懊悔沒有收斂住那暴躁的脾氣,對她動了怒,想著她無助流淚的模樣,想著她蒼白地躺在病榻上的楚楚可憐,他想,他是的確不願再有那樣的事情發生了。
他隻想看她的笑顏。
甚至看她刁蠻嬌憨闖禍的模樣,也好過看她哭,看她憔悴。
他道:“我答應你。”
短短四個字,仿佛將漫天的陰雲都撥開,換成了皎皎的夜空,換上一輪朗月當頭。那些跳躍在烏篷船上的雨珠,猶如樂器,敲出泠泠動人的清音。也不知過了多久,華岫開始犯困,後來便靠在宋夜痕懷裏睡著了。那雨竟然瓢潑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清早方才收斂。
宋夜痕與華岫回到完顏府,剛在門口下了馬,那守門的李成安便衝過來,哎喲一聲道:“小姐,三管家,你們可回來了,老爺派人找了你們一夜,表小姐出事了!”華岫與宋夜痕俱是一驚,對視一眼,問李成安:“出什麼事了?”
李成安道:“昨兒個午後,二管家帶著表小姐回來時,表小姐已經昏迷不醒,說是從凝碧樓的二樓上摔下來,唉,大夫看過,說……怕是……怕是醒不了了!”宋夜痕的臉色驟然一變,也不等華岫跟上,便朝著綺香閣衝去。到香錦的閨房門口,便看到丫鬟翠瑩垂頭喪氣坐在床邊,香錦仿佛熟睡一般,靜靜地躺著,她原本就生得嬌小,那張藍底紅線繡芙蓉的錦被將她一蓋,更顯得她單薄羸弱。
宋夜痕一怔,竟生了幾分懼意。翠瑩看三管家來了,眼眶一紅,竟哭了起來,宋夜痕急忙安慰她,問道:“大夫怎麼說的?”
翠瑩抽噎道:“大夫說,表小姐撞傷了頭,淤血積著,隻能每日以金針為她散瘀,可情況卻不樂觀,能否清醒還屬未知。而且——”
宋夜痕急忙問:“而且怎樣?”
翠瑩捏著拳頭道:“而且表小姐摔下樓時,傷了脊柱,大夫說,就算以後醒了,怕是也無法像常人那樣行走了!”
宋夜痕倒抽一口涼氣,愁容已經僵滯。半晌,恨然道:“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當時她怎麼會摔下來的?”翠瑩道:“當時二管家也在場,是他送表小姐回來的。他說,他去到凝碧樓時,正好看表小姐踩著凳子,探了半截身子出窗口,是想去拿被風吹走,搭在窗外一盞紅燈籠上麵的繡帕。他原想幫她,可是沒想到,人還沒有靠近,表小姐竟摔了出去。”說話間,華岫也已經到了門外,因為走得急,氣喘得厲害,看著床上躺著動也不動的香錦,心裏發怵,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
雖然華岫與香錦相處得並不愉快,大大小小也已經鬧過好多場,可終歸還是姊妹,也並非有深仇,她向來心地善良,看香錦這副模樣,怎麼也不忍心,再看宋夜痕難過得整個人都呆了,她知道他將香錦看作知己好友,仿如自己的妹妹似的,這會兒必定也難過,他難過,她自然就跟著不好受。
不多時,賀晴淵也來了,那陰沉頹敗的模樣,任是誰看見了都忍不住想去安慰。他站在床側,拳頭握緊,垂著頭,喃喃地埋怨自己沒有照看好這個表妹。說著說著竟一拳捶在自己胸口,好像恨不能替香錦受了這份罪。
華岫和宋夜痕急忙勸他,暫時勸住了,三個人一同離開了綺香閣。第二日大夫來替香錦紮針散血的時候,卓玉辰也來了,帶了許多珍貴的藥材與補品。他先到紅綃樓找到華岫,然後與她一起到綺香閣探望香錦,臨走時問華岫:“金器造假一事查得怎樣了?”華岫道:“夜痕已經找到線索,我想很快便可水落石出吧。”
可是那幽幽的神態和語氣,淺恨薄愁,卻滿是擔憂。她並沒有把握自己這番話真的可以實現,畢竟明日便是限期,這一日一夜的光景,是否可以扭轉乾坤,定成敗?她對宋夜痕有再多的景仰與信任,也抵不過她此刻內心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