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岫知道,如果薑奎供認,真凶被查出,他必然也會成為從犯,他為求自保,是怎麼也不會將買主說出的。過了幾日,官府張貼出榜文,說下月初將會有一批囚犯被送往邊疆充軍,洋洋灑灑的名單,宋夜痕亦在其中。
紫琳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向華岫報信,華岫握在手裏的白絲絹被風一吹,像斷裂的羽翼般飄起,一直落在八角亭的琉璃瓦上,華岫愣了愣,神情恍惚得厲害,漸漸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開始拍打自己的麵頰。她輕輕地伸手一觸,是雪花。
寒風夾著雪花,稀稀拉拉地飄落下來。
那年入冬的第一場雪。
華岫還是茫然若失地站著,紫琳低聲來勸:“小姐,回紅綃樓吧,下雪了,怕會凍著。”華岫的聲音虛軟無力:“凍死了豈不更好?”紫琳急忙跺腳,啐道:“呸呸呸,您不是還要留著力氣給三管家洗雪沉冤嗎?”
“還來得及嗎?”華岫恍若自問。
前麵月洞門外疾步走進來一個人,華岫一看,是凍得瑟縮的二管家。她心中怒火頓起,不由分說衝上去,掄起拳頭便向著賀晴淵揮去。賀晴淵動作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攔在半空:“小姐,您這是做什麼?”
華岫正欲破口大罵,卻被紫琳扯開,截斷她道:“小姐是在和我鬧脾氣呢,她胡亂找人撒氣,衝撞了二管家,二管家莫怪。”
賀晴淵冷冷地一笑:“不打緊。”
華岫被紫琳這樣一岔,衝動的情緒稍稍穩定了下來,剛才險些衝口而出的話都咽回了肚子裏,便強抑著,從懷裏掏出那片碎布,正是香錦手中漏下來的那一塊,賀晴淵一看,臉色微變,雖然收斂得極快,但還是被善於察言觀色的紫琳看在眼中。
華岫並不問賀晴淵,反倒轉臉瞪著紫琳,嗔她道:“你撕壞了我的絹子,竟隻給我留下這麼一片破布了,你還敢強嘴說自己沒錯?”紫琳知道華岫是故意要拿那片布惹得賀晴淵心神不寧,於是順著她,也假裝不肯低頭,和她辯了幾句。賀晴淵的臉色很是難看,以至於連禮數都忘了,一聲招呼也沒有便拂袖而去。
華岫問紫琳:“你瞧見了嗎?”紫琳點頭:“他整張臉都變色了,背後定是大有文章。”華岫思忖著,又問:“卓少這兩日都不曾來過?”
紫琳搖頭:“不曾。”
華岫的腦海中日月更迭,仿佛看著時間從指縫裏流逝。還剩下半月,半月之後便是充軍之期。微小的希望猶如風中燭火,燃燒跳躍,卻奄奄一息。她因為將牢獄中宋夜痕告訴她的線索也說給了卓玉辰聽,卓玉辰不放心她一個女兒家出麵調查,便答應替她去查問餘下的二十多間銅鐵行,看這霜天城裏除了藩籬莊,還有沒有別的銅鐵行也售賣過自己行裏鑄煉的金鏽砂。但已經等了兩三天,卻還是沒有消息。
到第四天清早,華岫尚未起身,卻聽見紫琳來喊,說卓少爺來了,華岫立刻下了床,隻將一件鶴氅草草地披上,便開門迎去。卓玉辰沐著一肩風雪進來,一麵拂去頭上的雪花,一麵說:“你猜得沒有錯,能問的銅鐵行我都想法子套問過了,金鏽砂他們隻進不出,沒有一間對外售賣過。隻有藩籬莊。”
華岫不動聲色,隻靜靜地坐著,反而讓卓玉辰好奇,問道:“你在想什麼?”華岫說:“我在想,如何能讓薑奎供出他的買家。”卓玉辰道:“來時我也曾想過了,他不肯講,我們便逼他講。”
華岫忙問:“如何逼他講?”
紫琳端了薑湯進來,卓玉辰一口氣喝光,喝得急,幾乎嗆到,他一咳起來,華岫才注意到他的眼窩深陷,唇色也有些發白,她皺眉問他:“這幾日你想必累壞了。”
卓玉辰憨憨地一笑:“不打緊,我能熬得住。”又說,“我從薑府的下人口中得知,後日薑奎會離開霜天城,到景楓鎮與人談生意。薑奎家中還有一妻一女,我隻要在他離開的這兩天,想辦法將她的妻女騙出府,再軟禁起來,然後便可以以此做籌碼,逼他拿出交易的單據來。”
紫琳的眉心微微一緊,道:“這豈不是擄人違法的事情?”卓玉辰道:“完顏伯父怕再生枝節,牽連了完顏家,已經與官府相通,要府尹大人將此案了結,不許再繼續追查了。我爹說我們沒有真憑實據,隻靠猜測,他也不方便縷縷插手,隻怕府尹覺得他越權,也怕惹來穆親王的不滿,所以我們隻好用自己的法子了。”華岫想了想,問:“但若是薑奎為求自保,連妻女也不顧呢?”
卓玉辰搖頭道:“薑奎為人雖然貪婪狡詐,但是卻對他的夫人敬愛有佳,多年來從不曾親近別的女色,他對他的夫人言聽計從,每逢他的嶽丈的忌辰,他都會陪著他的夫人到靜迦寺齋戒禮佛,連續七日,從不間斷。他待他的女兒,更是如同掌上明珠,溺愛萬分。”
他這麼一說,華岫便也想起當初她和宋夜痕到靜迦寺找薑奎的情形,如此看來薑奎的確是十分看重他的妻女,隻不過這樣想著想著,思緒卻又走了岔路,想起當日和宋夜痕相處的點點滴滴,風中的白絹,溫柔的相牽,玲瓏的提燈,飛馳的駿馬,還有那場瓢潑的雨,那艘沉靜的船,那一生中最不舍最難忘的黑夜,一幕一幕,紛紛縈繞在眼前。
卓玉辰看華岫的神色,低沉之中尤有淒然,想必又是在替宋夜痕擔心了,便安慰了她一陣方才離開,走之前千叮萬囑,要紫琳好好地照顧小姐。紫琳送卓玉辰出門,回來又讓廚房給華岫煮了一盅燕窩粥,好說歹說,華岫勉強喝下了。
然後又是忐忑的等待。也不知究竟卓玉辰的計劃能否成功。到第三日傍晚,卓玉辰派人送來了信,說已經將薑奎的妻女安置在郊外,正是當日敖昆囚禁他們的地方,並且還安排了丫鬟在身邊伺候著,儼然是把她們當成上賓而非俘虜。
翌日薑奎從景楓鎮回來,剛跨進家門,卓玉辰的信便送到了他的手上。他一看信,立刻臉色煞白,因為沒有署名,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人在背後謀劃,隻知道對方要他交出可以指證金器造假案的主謀的證據,方可還他的妻女安然。
信上還有會麵的時間和地點:未時三刻,流花河渡頭。
薑奎將信紙狠狠地揉成一團,發了狂似的將宅子裏裏外外找了一遍,果然不見妻女的蹤影,抓來一個下人詢問,下人說昨日府裏有人來報訊,說老爺在去景楓鎮的途中出了意外,受傷嚴重,要夫人和小姐趕緊同去。下人越說越覺得不妥,被薑奎像沙包似的扔了出去。薑奎愈加深信這件事情是真的發生了,渾身一軟,癱坐在扶手椅上。
他知道,對方想要的證據,便是和他和買主之間簽定的契約。契約上有買賣雙方的親筆簽名及畫押。他一直將那張契約當成寶一樣收藏起來,因為他已經不止一次拿著那張契約,在買主的麵前施行訛詐。
雖然他已經從那批金鏽砂中賺足了酬金,可是貪心不足,他接二連三拿契約要挾買主,要他不斷給出新的酬金,否則他便要將事情揚出去。這會兒他甚至猜想會不會是買主在背後布局,想斷除了這條禍根,逼他交出他們造假違法的證據來。
薑奎把契約從書房的櫃子裏拿出來,薄薄一張紙,攥在手裏卻有千斤重。他看看天,憤然地將契約疊好塞進袖子裏,然後便慌張地出門去了。
離未時三刻還有一個時辰,卓玉辰在流花河渡頭已經布下伏兵,一來是防止薑奎耍詐,二來是保護他自己的安全。他穿著銀灰色的衣衫,肩上係一件雪白的大氅,寒風烈烈,將他的大氅吹起,像搖曳的旗幟一般。
偶爾有幾片雪花飛落,落在幹枯的草叢裏,盡是荒涼淒楚的意境。
他想著,或許再有幾個時辰,他便可以給華岫一個滿意的交代,想著華岫在迎接宋夜痕出獄的刹那,那份喜悅激動,他的心弦便一根根抽緊,無形的手輕輕一撥,流出的都是破碎的顫音。
他也曾自私過,動搖過,問自己到底是不是要這樣全心全意,去營救他的情敵,去成全別人的幸福,撕裂自己的痛苦。
可是,他仍是選擇這樣做了。
因為華岫。
這個讓他愛著,痛著,與生死靈魂相融,此生再也揮之不去的女子。他無法眼睜睜看著她痛苦。
於是他寧可自己痛苦。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他負手站在渡頭,這裏荒棄已久,沒有行人經過。雪越下越大,忽然前方的小路上似乎匆忙地跑過來一個人。未時三刻還沒有到,莫非薑奎提前來了?他定睛一看,卻沒想到竟是紫琳。
紫琳凍得雙唇烏青,跑到卓玉辰麵前,上氣不接下氣問道:“小姐……她,她可是在這裏?”
卓玉辰驚愕:“不曾見她來。你怎麼這樣問?”
紫琳撫著胸口道:“你在信中說約了薑奎在流花河渡頭見麵,小姐耐不住性子,執意也要來,我怕她出事,便將她反鎖在房裏,哪知道一會兒的功夫她竟然將鎖撬開,跑出來了。我一路追過來,卻沒有見她的影兒。”
卓玉辰立刻緊張起來,眼看約定的時間將至,他不知道是應該繼續在這裏等著薑奎,還是去找華岫,但權衡輕重,似乎是前者更為重要,他稍稍鎮定下來,喚來了伏兵當中的兩名侍從,吩咐他們跟著紫琳,沿途尋找華岫的蹤跡,說自己一旦辦妥這裏的事情,就會找紫琳會合,紫琳便帶著侍從走了,他低頭一看,這麼冷的天,掌心裏竟然滲出細密的汗珠子,被霜風一吹,幾乎就要結冰。
再過了一陣,未時三刻便到了。可是渡頭卻遲遲沒有出現薑奎的身影。卓玉辰等了一刻再一刻,直到申時末,薑奎依然沒有出現。他覺得自己眼皮跳得厲害,心神不寧,已經無法再忍耐下去,便急忙翻身上馬,向著回城的方向奔去。
那些守株待兔的伏兵們,看主子這般情形,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到決定也跟著主子跑的時候,早已經被落下了一大截。
卓玉辰的耳鬢都是呼呼的風聲,極寒極烈,像刀子似的割著。沿途草木凋敝,霜雪覆蓋,他時快時慢,向四周張望,看是否有華岫或者紫琳的身影。那馬兒大約是被他折騰得焦躁起來,越發不聽使喚,狂亂地奔跑了一陣,忽然前蹄一軟,龐大的身軀便向著前方撲倒滾去,卓玉辰猝不及防,被甩出幾丈遠,幸而落下的地方正有一堆厚厚的積雪,才沒有太傷著他,隻是渾身骨骼疼得快要散架了。
他吼了一聲,這該死的破馬!回頭一看,那路中間竟然躺著一個人!方才馬蹄便是被這個人絆住,因而才會出了意外。卓玉辰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已經很清楚地辨認出,路中間躺著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薑奎。
薑奎的身下,有鮮血像湖泊似的暈開,因為天冷,已經凍成了紅色的冰塊。他一動不動地仰麵躺著,雙目緊閉,麵容扭曲,卓玉辰戰戰兢兢地靠近了去看,才發現他已經死了。卓玉辰嚇得連退三步,看向四周,荒蕪一片,沒有半點人煙。
突然,破空傳來一聲尖聲的喊叫。隱隱約約,並不太真切。卓玉辰甚至疑心是自己聽錯了。尋思著,為何薑奎會死在這裏,看上去他仿佛是被人撲倒在地,以硬物砸擊而死的,四周淩亂一片,枯草堆裏有一塊染了血的石頭,想必正是凶器。
究竟是何人所為?
他的死會否跟這次會麵有關?
卓玉辰一個激靈,便小心翼翼再度靠上前,在薑奎的身上摸索了一陣,銀票和貴重的首飾都在,大有可能不是劫殺,而他的身上並沒有發現那張交易的契約紙,是他沒有帶來,還是被凶手捷足先登盜走了?
這時,茫茫荒野又傳來一聲尖叫。
比上一聲更加淒厲。
卓玉辰猶如受了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險些連魂魄都飛散,他倏地站起來,心中已經糾結成亂麻。
那聲音好像是華岫的?
他不敢確定。但這個念頭已經足可令他抓狂。他憑著模糊的辨認,朝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狂奔而去。厚厚的積雪好幾次陷住了他,他摔倒,再爬起來,瘋跑,再摔倒,甚至像雪球似的滾去,大氅的係帶也裂開了,他索性將大氅扯下來扔掉,便隻穿著薄襖,在蝕骨的嚴寒裏狂奔,一雙燒紅的眼,仿若小獸,焦急而機敏地向四處搜尋。
又是一聲!
“救命!”
這兩個字愈發尖利,也愈發清晰,卓玉辰幾乎可以斷定,那的確是華岫發出的。他猛吼了一聲:“華岫!”聲音在曠野之中像騰飛的巨龍,蜿蜒盤旋,恣意彌漫。華岫也聽到了這一聲吼,嘶聲喊道:“卓玉辰!我在這裏!快來救我!”
是西北方!聲音是從西北方傳來的!
卓玉辰一麵狂奔,一麵大喊:“你不要怕,我來救你!”曠野之中想起另一聲狂妄的奸笑,極度刺耳,帶著一種變調的癲狂。卓玉辰不知道這聲音又是來自何人,但心中大概已經猜到,華岫的危險正是來自這把聲音。
他更急了,腳下卻沒注意,絆上了一根枯枝,向前一撲,骨碌骨碌滾出好遠,抬頭便看到華岫已在不遠處。她跌跌撞撞,在林子裏跑來繞去,她的身後有一個人,舉著刀,深一腳淺一腳踩著積雪,朝她緊緊地追著。
那個人竟是完顏府的二管家賀晴淵?
卓玉辰大驚失色,正好看身旁有一根較粗的木枝,他一把抄起,朝著賀晴淵和華岫奔去,一麵大喊:“賀晴淵,不能傷害你家小姐!”賀晴淵於追趕之中斜眼睨過來,那眼神如刀,而且是一把失控發狂的刀,射得卓玉辰陣陣心寒。他略一遲鈍,跑到近前時,那雙手的力度便削減了大半,即便一棍子揮過去,卻隻是將賀晴淵推倒,沒有傷到他分毫。棍子也斷成兩截。
賀晴淵此刻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了。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殺了華岫。殺她滅口。不能讓她活著去告訴別人,是他殺了薑奎。
賀晴淵殺了薑奎。
華岫原本是想到流花河渡頭找卓玉辰,一個人偷偷地從完顏府跑出來,沒想到中途卻看見賀晴淵行凶的一幕。
她聽見了賀晴淵和薑奎的對話。金器造假,是賀晴淵一手安排的。因為他嫉妒宋夜痕得到了完顏鬆的器重,他想要做完顏府的大管家,想要獨攬大權中飽私囊,因為他從來都不曾對完顏鬆真的臣服,他覺得自己對完顏家所付出的,與他從中所得到的並不成正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