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岫撚著那片碎布,翻來覆去看了好一陣,紫琳從門外回來,一麵走一麵說:“小姐,已經對翠瑩講了,咱是不是這就回紅綃樓去?”走到近前,卻看華岫對著一片碎布發呆,狐疑問,“這是從哪裏來的?”
華岫道:“是香錦手裏握著的。”
紫琳思忖:“這片布,倒是有幾分眼熟呢?”華岫撅著嘴:“我也是這樣想,你記得是在哪裏見過嗎?”紫琳皺起眉頭,盯著那碎布上的花紋,很費力地思考了一陣,忽然驚道:“是二管家!那天表小姐昏迷,他送她回來的時候,正好穿著這件衣裳。”
華岫沉默不語。表情卻有幾分複雜。紫琳機警,忙問:“小姐是不是想到什麼了?”華岫搖頭:“總之是心裏覺得怪怪的。”
紫琳道:“小姐可還記得二管家是怎樣描繪當日表小姐墮樓的情形的?”華岫喃喃:“他說,他一推開門,就看見香錦摔下去了,他想拉她,卻根本沒時間靠近。”紫琳點頭:“嗯,他既然都不曾靠近,表小姐怎會抓爛了他的衣裳?”
華岫皺眉:“你覺得事情另有玄機,二管家有秘密瞞著咱們?”紫琳說:“我也隻是胡亂猜測罷了。”華岫心中煩悶,捏著那碎布,無奈地跺了跺腳,起勢要走,耳朵上的琉璃墜卻輕輕一晃,掉在地上碎了。紫琳知道那是她最珍愛的一副耳環,這麼一碎,她勢必要難過,急忙蹲下身撿,想看看還能否修補,但剛剛蹲下去卻愣住了,招手喊:“小姐,您看看這鞋上沾的是什麼?”
華岫好奇,也蹲下來,床邊放著香錦的一雙粉白帶絨的繡鞋,鞋頭上那一朵栩栩如生的富貴牡丹花瓣相簇,花蕊之中隱隱有灰黑色的細沙。華岫道:“不過是沾了些泥,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紫琳道:“這霜天城裏的泥土,哪有這般顏色?”
華岫被她這樣一說,也警醒了些。紫琳便將繡鞋拿起,反過來將鞋頭在手心磕了磕,花蕊中的細沙便落了一些在掌心裏,她拿在眼皮底下看了看,恍然大悟:“小姐,這好像是金鏽砂!”
正是當日香錦偷入賀晴淵的房間時,不小心灑落在鞋麵上的金鏽砂。因為那牡丹花瓣堆疊複雜,交交纏纏,所以即便走路的時候抖落了一些,但總還有一些仍然陷在裏麵。華岫不解道:“她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從哪裏沾來這等東西?”
紫琳道:“我隱隱覺得,這碎布,金鏽砂,還有表小姐墮樓,彼此間是有牽連的。聽翠瑩說,當日表小姐是約了三管家在凝碧樓見麵,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與他商量。究竟是什麼事情那樣著急,不可以等,也不可以在這府裏說呢?金鏽砂,又恰好是鋪子裏金器造假也摻了金鏽砂,哪有怎麼巧的,統統都碰到一處去了?”
華岫隱隱覺出了紫琳話中所指,想了想,問道:“紫琳,你為何心裏麵裝了這麼多彎彎,卻又不早告訴我?”
紫琳抿了抿嘴,道:“是小姐您掛著三管家,急糊塗了,所謂關心則亂,紫琳卻是局外人。而且——”她頓了頓,拉過華岫走到房間另一側,道,“有件事情,紫琳一直不敢對您講,怕您知道了,會耐不住脾氣,跟二管家衝撞。”
華岫皺眉問:“和二管家有關的?”
“嗯。”紫琳點頭道,“前幾日,我無意間經過老爺的書房,聽見二管家對老爺獻計,說要保住完顏家的聲譽,就必須有所犧牲,承擔金器造假的罪名,三管家是最合適的人選。我還常聽下人們議論,說最近二管家的脾氣越來越大,動不動就對大家呼呼喝喝的,那架勢仿佛自己就是這裏的一家之主了。”
華岫擊掌道:“好個賀晴淵!我怎的就沒想到,若是夜痕入了罪,這府裏最大的得益人便是他。他平日裏跟夜痕稱兄道弟,卻不想背著他竟如此暗害他!”紫琳點頭:“所以小姐以後還得對二管家留個心眼,提防著他再使出什麼手段來。”
華岫思來想去,對紫琳吩咐道:“你找人查一查賀晴淵,看他最近都和什麼人有過往來,在背地裏還做了哪些見不得光的事。哼,說不定金器造假之事就是他在背後搞鬼!”
兩個人說著,遂離開了綺香閣。到夜裏戌時,卓玉辰來了紅綃樓。華岫精神不好,早歇下了,但聽說來的人是卓少爺,又著急一定要見到她,她趕忙披衣起身,讓紫琳將卓玉辰請進屋。
卓玉辰帶來的是好消息,他已經做好了疏通,可以讓華岫進府衙大牢探望宋夜痕了。華岫喜悅激動,萎靡的情態頓時消了,那一夜極度漫長,她恨不能自己立刻入睡,再睜開眼睛便可以看見天光,可是心裏越著急,卻越是輾轉,翻來覆去,片刻也不曾睡著。
大清早卓府的轎子便侯在門外了。隻說是卓玉辰少爺來接華岫到郊外賞梅,是怕事情被完顏鬆知道,又橫生枝節。卓玉辰看華岫雙眼微紅,知道她是一宿沒有睡好,心疼她,問她是否吃過早點,她恍恍惚惚地,搖了搖頭,卻說:“吃過了。”
轎子停在監牢的大門外,卓玉辰幾乎還想跟著華岫進去,走了幾步才突然醒悟過來,尷尬道:“你進去吧,我在這兒等你。”華岫道了聲謝,迫不及待便往那扇鐵門裏去了。卓玉辰望著她的背影,心中酸澀翻湧,又是一陣歎息。
華岫跟著牢頭走過一條狹長的黑巷子,巷子裏陰森寒冷的氣息侵蝕著她,偶爾還會有囚犯們淒厲的慘叫聲傳過來,仿如利箭,穿在她的心上。她想著即將要見到宋夜痕,卻不知他如今是一副什麼模樣?會不會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她緊緊地握著拳頭,香肩忍不住顫抖,一顆心仿佛要從喉嚨裏跳出來。
牢頭帶她走到一扇鐵門外,陰陽怪氣說:“到了!”然後掏出鑰匙將鐵門打開,說,“進去吧!半個時辰後,我再放你出來。”華岫顫巍巍地點了點頭,忽然覺得雙腿似灌了鉛一般沉重,遲遲不敢跨出一步,牢頭看她磨蹭,耐不住性子在背後推了她一把,她一個趔趄撲進去,正好有一雙臂彎將她接住,她抬頭一看,猛地清淚如注。
宋夜痕的額角唇角都是瘀傷,帶著絲絲縷縷的血漬,頭發散亂,衣裳也破了。一雙眼眸被血絲纏繞著,眉心全是愁,深深地鎖著,無法舒展。他抱著她,望著她,雙唇輕輕發顫,似欲言又止。
她先開了口:“夜痕?”隻是喊出他的名字,卻已經無法再繼續保持平穩的聲線,猛地將他緊緊地回抱住,摟著他的脖子,伏在他肩頭哭出聲來。他溫柔地撫著她的肩,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沉著溫柔:“別哭了,華岫,我沒事的。”
華岫不聽,還是緊緊地將宋夜痕摟著,又是搖頭又是哭,哭得越來越厲害,繼而聽到宋夜痕尷尬地咳嗽起來,才知道自己用力過度,勒到他了,趕忙將手鬆開,給他順了順後背,問:“我弄傷你了?”
宋夜痕止了咳,笑道:“沒有。”
華岫望著他,將他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看他肩頭衣襟襤褸,隱約可見一道道的傷痕,她緩緩伸出手,想要掀開衣服看他的傷,卻被他一把抓住,那雙眼睛仿佛在無聲地勸阻。
她不肯,掙脫他,還是固執地將他衣裳微微扯下。那些傷口比她想象的更加猙獰,每一道都像一節皮鞭,狠狠地抽在她心上。還有那兩排齒痕,那麼醒目,卻隻引得她更加難受。剛止住的眼淚忽又奔湧流出。他拉上衣服,強笑道:“都是皮外傷,養一陣就好了。”
她明白,他是不想讓自己擔心,再苦再疼,在她的麵前,他也要用笑容來掩飾。他用心如此良苦,自己又怎能讓他的苦心白費?她想及此,便使勁地抿了抿嘴,盡量使眼淚不再流下來。片刻之後,她道:“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的。”他微微一愕:“華岫,不要為了我做出什麼傻事來!”
華岫勉力一笑:“你才傻呢!我為了你而做的事情,怎麼能叫傻事呢?”宋夜痕急得皺眉:“華岫!”她急忙踮起腳,堵了他的嘴道:“我答應你,不會讓自己有危險,嗯?”
宋夜痕牽著她的手,拉她在冷硬的石床上坐下,自己蹲下來,仰頭看著她:“我隻要一想到,你或許會為了我而遭遇危險,我就寧可自己永生永世都孤苦在這裏,再也不要出去。答應我,華岫,不要讓我承受那樣的痛苦。”
華岫淚盈於睫,搖頭道:“若是要我眼睜睜看你在此受盡折磨,又或是被派去邊疆戰場,馬革裹屍還,我如何還能安心地活下去?這樣對我又何嚐不是一種殘忍?”一個是不願對方涉險,一個是不願袖手旁觀,兩人各執一詞,誰也不肯讓步。
宋夜痕還想再勸,忽然覺得唇上一熱,整個人都愣住了。華岫用她的吻堵住了他。狠狠地,幾乎是將他的嘴唇咬住。
過往的一點一滴,紛紛在回憶裏湧現。他曾經救過她許多次,花燈會上她溺水,他救她,落入敖昆手中死裏逃生,他救她,掉進自己設計的陷阱裏,也是他救她,可是這次,她能救他嗎?
“以前我闖禍……每一次都是你幫我救我,有你在,我想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會再吃苦了……”“既然是你要跟著我的,就必須聽我的話,不可以嬌縱魯莽,不可以擅做主張,更加不可以——惹我生氣!”這一句一句,還那麼清晰,可是,有了那麼多風風雨雨一路走來的以前,是不是還能有齊力同心白首相愛的以後?
宋夜痕緩緩地闔上眼睛,伸手將華岫抱住,深情地回吻她。那吻從溫柔到急促,仿佛是恨不能將她吞下腹中,那樣便再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將他們分開了。
華岫的眼淚頻頻地滑落,落進兩個人交纏的唇舌之間。她又何嚐不希望時光停止,永遠停在這一刻。甚至是希望天地在這一刻毀滅了,可以與他相擁而逝,那便是生不能同衾,死亦要同穴,焉能說不是一種幸福?
良久。他們方才不舍地分開。華岫眸帶淚光,麵色酡紅,嬌喘微微地看著宋夜痕,宋夜痕心中一動,再度將她擁入懷裏。他知道,他無論再說什麼,也是無法阻止她的了。與其殷切地叮囑,顯得生分,倒不如拋開生死,作一次豁達,反正,生生死死,他都是決定要和她攜手共赴了。
華岫倚在宋夜痕懷裏,心中還有另一處暗湧。她其實在進來之前便已經下定決心,要將洛雲翩的事情和盤告訴他,這秘密壓在她的心裏,實在太沉重,尤其是對他,她已無法再忍受彼此間還有隱瞞。
她緩緩地坐直了身子,望著他,道:“我找到洛雲翩了。她在薛凰城。”他並未料到她會在此時提及此事,不由得一怔,並沒有答腔。她回憶起當日的情形,歎了一聲,慢慢說道:“那天,我帶著紫琳,借故邀洛雲翩上新船遊河,其實是想捉弄她。我並不喜歡她。她在這完顏府中,人緣太好,每個人都誇讚她,將她說得像仙女似的,連我爹都常常被她哄得開懷大笑,對她青睞有加。我爹甚至想要將她認做幹女兒,我嫉妒心起,便處處針對她,總是找她的晦氣。”
華岫說著,擔憂地看了宋夜痕一眼,他還是不動聲色地將她看著,等著她繼續說下去,她便道:“於是,我邀她上船,假意要跟她言和。我原本隻是想捉弄她,卻沒想到竟出了意外,她摔倒撞在船舷上,整個人都失了衡,跌進了河水裏去。”
“我和紫琳都嚇慌了手腳,本想救她,將木板扔下去,可她卻抓不住,掙紮了幾下,一個浪頭蓋過來,便就沉進河心裏去了!”
華岫說著,當日的情形仿佛曆曆在目,那一抹紅色的倩影,好像從水底升上來,將她緊緊地纏住。她下意識地退了幾步,靠著牆壁,看宋夜痕沉默得厲害,心中更是難受,又強忍著說道:“我不知她究竟是生還是死,隻敢將實情對我爹一個人講。我爹也曾偷偷地派人沿河搜尋,但並未見有任何浮屍。她的生死便成了謎。後來我一直派人在全國各地打探她的消息,直到前幾日,有人說看見她出現在薛凰城裏,我才知道她仍活著,負了這麼久的擔子,總算可以卸下。”
宋夜痕喃喃低語:“她——平安就好了。”
華岫問:“夜痕,你答應過我,無論我做了任何錯事,都會原諒我……”她殷殷地望著他,含情凝涕,期待著他重新給予她溫柔。其實,他也曾無數次設想,倘若最後糾察出的真相會難堪,自己應當如何麵對,每逢想到華岫或許在這件事情上做得並不光彩,甚至有可能極端惡劣,他便覺得,那比拿刀子一劃一劃地割在自己心上還難受。
他的心,其實早已經向著華岫。
早已經不是記憶中那襲鮮紅的舞衣,不是那些擊在船頭的浪濤,或那一盞錯失的美酒。他的心早已經替他做出了選擇。他緩緩地走到華岫麵前,重新牽起她的手,道:“既然得知她安然無恙,我便再也沒有牽掛了。”
頓時,華岫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在這苦悶的環境,喜悅雖然有限,但總歸可以讓她釋然地歡笑一次,她問:“你真的不怪我了?”
他點頭:“不怪你。”
她又問:“以後都不會和我生氣?”
他說:“以後都不會。”
她便伸出小指:“那——拉鉤?”他於是笑著將小指伸出去,扣住她的,兩根手指用力地交纏著,溫暖便一點一點從指端開始蔓延。後來兩個人又並肩坐著,訴說了一陣,走廊外傳來牢頭的腳步聲,還有那一串鑰匙叮叮當當撞擊摩擦的聲響。
華岫心裏一緊,將宋夜痕抓得更牢。牢門吱呀一聲開了,牢頭呼喝著進來:“走了走了時間到了!”華岫巴巴地看著宋夜痕,雙手仍是不肯鬆開,宋夜痕勉力一笑:“你忘了,我們答應過對方,誰也不會有事。你先回家吧,也許一覺醒來,我已經在你身邊了。”
華岫知道,他仍是將她當成小孩子一樣哄著,卻也知道自己縱然留在此處也無濟於事,隻好將牙關一咬,鬆開他,幾乎是逃一般地衝出了監牢,衝出了那道長長的黑巷,衝出那扇生鏽的大鐵門。
強烈的日光忽然砸下來,她幾乎連站也站不穩,幸而守在外麵的卓玉辰看見了,及時過來將她扶住,關切地問:“見著了?”她淒然點頭,喉嚨裏仿如被火燒,滋滋地響,一時間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宋夜痕還告訴了華岫一件事,在他被官府抓進大牢的前一天,他已經設法從藩籬莊的薑奎口中套出了話。薑奎承認那個與他做金鏽砂買賣的,的確是本城的商人,隻是他仍不肯說出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