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族眾照例出去覓食。族群中沒有太小的孩子,所以全員出動。我忍著雙腳的劇疼也走進隊伍中。走前我添足了柴,但我擔心火堆堅持不了一天。當然,打火機還在我胯部的布包裏,但上次用它點火是在特殊情況下。以後若非萬不得已,我不會再重複了。在這個蒙昧族群中,我決心徹底回歸自然,拋棄一切“科技之物”。野亞當一定是注意到了我回望火堆的目光,他想了想,把我從隊伍中粗魯地拉出來,指指火堆,吼吼地喊了幾聲。我順從地點點頭(但願史前人也知道點頭的意思),留下來照看火堆。我不由對野亞當生出欽敬之情。他的扁平腦殼倒也有足夠的智力,敏銳地抓住了新時代的關鍵,那就是——在居住地保持一個不滅的火堆。

這可以說是人類史上最重要的發明,此後,在上百萬年漫長的曆史中,盡管人類向世界各地擴散,但這始終是各部落不變的傳統,在各大洲漫長的暗夜中,一個個小小的火堆守護著人類的文明。

晚上這支隊伍拖著長長的身影回來。野亞當給我一隻兔子,我想他是讓我烤給孩子們吃。我把兔肉烤熟了,交給野亞當。他撕下兩條後腿首先給我。我趕忙看看四周的族眾,怕他給我的特殊待遇讓其他人生妒。但是沒有。別人目光漠然,沒有讚許也沒有敵意,幾個孩子不看我手中的後腿肉,隻是貪饞地盯著剩下的熟肉。這意味著,這兩隻後腿肉是“守火堆者”應得的報酬。其實今天我已經用野果鳥蛋填飽了肚子,但我感激地接過它,大口吃起來。

荒野喚醒了我基因中深埋的本能,我在幾天內完全習慣了這兒的生活。那個22世紀溫室中長大的精致女人完全恢複了野性。我還打算徹底拋棄理智上的清醒(它太痛苦),盡快讓心智向下沉淪,達到和那些女野人一樣的層次,這對我才是最保險的生活。但在這之前我不得不玩弄一點兒機謀——為我的兒子。七個月後我將生下這個兒子,藍眼珠,黑發。額部飽滿,眉脊低平,渾身無毛,皮膚白皙。他在這個直立人族群中絕對是個形貌妖異的妖孽。這個族群已經接納了我,還能不能接納這個嬰兒?也許能,也許不能。但我絕不能心存僥幸。我必須未雨綢繆,把兒子置於萬全之地。

至於如何辦,我苦笑著想,我也早就成竹在胸啦。文明時代的生物學家們說,女人是雌性動物中唯一沒有周期性征的,這是一種進化策略。因為人的嬰兒過於柔弱,隻能靠男人的保護。而最好的作法是讓一群男人都以為嬰兒是他的後代。女人沒有明顯的周期性征就易於行使欺騙。

我要趁身孕不明顯,加緊實施這樣的欺騙。這個族群是群婚製,我會坦然接受它,不過第一個要征服的男人當然是野亞當。那是最合適的人選,有助於我兒子獲得較高的社會地位。我這樣做其實算不上陰謀,因為其他智力低下的女野人都是這麼做的,不過她們是依據本能,而我是依據智慧。所以不妨這樣說:何時我能比照她們的水平,使智慧充分萎縮而讓本能足夠茁壯,我就不必活得這麼累了,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順流而下了。

也許在上帝的目光中,現代人的精妙心計也不過如此?

我決定今晚就去找野亞當。白天族人們出去覓食,我仍看守火堆。我從布包裏取出全息照相機,打開它。我遺憾地發現,相機中和兒子有關的錄相原來就那麼一段,可能是丈夫在“偷窺未來”時及時自省,中止了犯罪。我一遍一遍地看著,淚珠在腮邊滾落。相機中其他內容都是我和大衛的兩人世界。我們在出席高檔宴會,我穿著漂亮的晚禮服,裸露的後背如羊脂玉般潤澤;大衛攬著我立在高山之巔,腳下翻卷著無邊的雲海,這應該是在西藏拍的;丈夫為我慶生,鮮豔的奶油花上25隻蠟燭跳蕩著金色的小火苗;然後是我倆一身廉價衣服混在大排檔的吃客中,躲在角落裏大吃大嚼……

我整整看了一天,不時抹去腮邊的淚珠。荒野千裏,風吹草低,身邊的火堆安靜地悶燃著,白煙嫋嫋上升。十幾隻鬣狗顛顛地跑來。我不想讓它們中斷我的觀看,就從火堆中抽出一支長枝,做好防衛準備。但鬣狗並沒有打擾我。它們被這團變幻的白光迷住了,都蹲在後腿上,癡癡地看著,目光愚魯而好奇,我甚至感受到了其中的溫馨。夕陽沉落在晚霞中,族人們該回來了。我歎息一聲,關了相機,隨手拋到遠處。鬣狗們立即躥起來,爭著叼那個球球,很快跑遠了。也許鬣狗們不會咬碎這個玩物吧,那麼,也許150萬年後,某個考古學家能從非洲某處地下挖出它。

但我不能再讓它留在胯邊的布包裏。大衛和野亞當這兩個男人不應共處。

夜裏,我把火堆上的柴添足,摸到野亞當身邊。

七個月後我生下兒子。分娩時刻是白天,仍是我一人在家。沒有全息相機上記錄的難產,也許這得益於我幾個月來在荒野的顛簸。我掙紮著咬斷臍帶,用早已備好的軟草擦幹兒子身上的血汙,緊緊抱在懷裏。我沒有麻煩給他起名字,他的一生中用不上這個。令人欣慰的是,也許因為族群已經看慣了我的怪模樣,所以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無毛小怪物。僅在此後野亞當對他明顯偏愛時,有些女野人會惱怒地吼叫,然後把邪火撒到我和孩子的頭上。不過這樣的小小惡行是可以理解的,我會護著兒子,與她們凶惡地對吼,但從沒放心裏去。

我的兒子出生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其他女野人由於本能的指引,都是在旱季懷孕雨季分娩,這樣母子容易獲得充足的食物。我的兒子卻趕在旱季前出生,偏又趕上一個特別漫長的旱季。在整個嚴酷的旱季裏,這個小生命一直在同死神搏鬥。族群中的男人們,尤其是野亞當,為了幫我們母子找食物真是累慘了。當然這並非出於高尚而是出於自私本能,以他們的智力,認識不到這個無毛的白色小怪物不是自己的血脈。但……其實這種自私就是高尚,是這些蒙昧心靈中最閃亮的東西。我對他們滿懷感恩之心。

母子倆終於熬到第一場雨水來臨,綠草和獸群似乎一夜之間忽然冒出來。所有族人都像瞪羚那樣蹦跳撒歡,吃飽喝足的兒子格格笑著,而我也學會了像女野人那樣狂喜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