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火堆旁鼓搗了好久。他終於耐不住好奇心,向這邊走了兩步,伸長脖子向前看,但棍尖仍警惕地朝向我。等把他的好奇心撩撥到足夠程度,我站起來,回過身,滿麵歡笑,手中擎著……一束枯枝,火苗在枯枝前端歡快的跳躍。
野亞當呆住了,目中頓時消去敵意,代之以敬畏和欣喜。他緊緊盯著我手中的火焰。
我笑容可掬,把火把遞過去。他立即後退一步,反倒恢複了戒心。我知道自己做錯了,有點操之過急,更不該把這事弄得像是對他的恩賜。我應該設法把這個贈予弄得更自然一些,熨平他雄性的自尊心。於是我讓擎火把的右手抖一下,火把歪了,燎著了我的左肘。我驚呼一聲扔掉火把。它落在地上,與雨後的濕地接觸,發出輕微的絲絲聲,火焰慢慢變弱。我佯作驚慌地盯著它,同時用眼角的餘光罩著野亞當,揣摸著他會不會搶救火把。如果他一直不動手,火焰熄滅前我將不得不拾起它……在火焰快要變成白煙前,他終於彎下腰,小心地拾起火把。脫離了濕地的火焰立即熊熊地燃起來。
他傻笑地擎著那團火焰。我也咯咯傻笑著,拿崇拜的目光看著他,心中則輕鬆地歎息一聲。此時此刻,新時代之門在因我的幹擾而關閉之後重新開啟了。曆史之河稍稍走了一點彎路,但很快裁彎取直,撂下一個小小的弓形湖。我不由想起大衛,有點心酸。他借助時空渡船打算抹去這個時空節點,我幫他實現了。但我隨後又把“該得的火”還給野亞當,抹去這段人為幹涉,恢複了曆史的原貌。
也不全是原貌——這團火並非來自於天火,不是那堆灰燼的複燃,因為那個火堆已經熄透了。這團火是我躲開了野亞當的眼睛,用打火機點燃的。
但我對大衛沒有愧疚。我這樣做是為了孩子,我們兩人的孩子。一個母親為孩子而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天然正確的。大衛對科技的突然反叛,突然萌生的回歸自然願望,都是偏於概念化的東西,當它們與現實的頑石相撞後肯定會碰得粉碎。什麼是現實?現實就是我們母子如今生活在野人群中。我想讓兒子吃熟肉,想讓他在晚上睡覺時有一個防禦猛獸的火堆。就這麼簡單。但這個簡單的需求又無比強大,強大得足以撞碎一切理性的阻擋。我們會牢牢守著這堆火,一代一代活下去,哪怕它會帶來150萬年後的社會爆炸。
我小心地盯著野亞當擎著的火把。盡管在“原曆史”中正是野亞當開辟了用火進程,我還是擔心他缺少經驗而使火把熄滅。我從火堆中撿了幾支大小合適的焦枝,遞給他。這次他順順當當地接受了,把它們並在原來的樹枝上,火焰立即大大加強。他那未脫蒙昧的心智充分理解了這團火的重要,隨手扔掉那根帶尖木棍,用雙手虔誠地擎著火把,轉身回家。我自然不會瞎等男士的邀請,便拾起他扔掉的尖棍,又搜集一抱焦枝,很家常地跟在他後邊。他斜眼看看我,沒有什麼表示,仍小心翼翼地捧著火把前行。
我心中一陣輕鬆,知道自己已經被他接納了。
我的赤腳實在難以對付荒原的荊棘。盡管我咬牙忍疼,仍不免一瘸一拐,落在野亞當的後麵。那個腦容量不足的家夥竟然有足夠的細心,注意到了我的落後,便停下腳步等我。我匆匆趕上時,他正不耐煩地倒換著腳步。看來他急於在族人麵前展示手中的神物,不過還是強捺著性子等我。就在這時,我心中突然湧出大潮般的感激之情。
族群的家原來安在刺槐叢邊,隻是一片被踏平的草叢,背對著綿亙不絕的刺槐。男人睡外邊,女人和孩子睡裏邊。這當然是為了防禦野獸。“家”的最裏邊堆著昨晚運回的鹿肉。今天可能因為首領不在,食物也足夠,所以他們全部在家,沒有出去覓食。這會兒大家看見首領回來——而且手中捧著可怕的火焰!身後還跟著一個形貌詭異的白色妖孽!所有人都跳起來,驚懼地盯著兩件凶物。野亞當走進人群,努力講說著,不知道是在講“火焰”還是在講我。那是一種不連貫的語言,帶著彈舌音和吸氣音,基本為單音節。他說了很久,但族眾依舊茫然。這不奇怪,此時的語言中肯定沒有“火”的概念,不好講清楚的。
我尷尬地站在人群之外。族眾看我的目光飽含敵意,特別是那些中年女人。但我早就籌謀好該怎樣化解它。我默默走到一旁,把懷中抱的焦枝架成圓錐形,讓其中央是空的。在我幹這件事時,周圍沒有聲音,但我感覺到30雙灼熱的目光烙在我的後背上。焦枝架好了,我走近野亞當,討好地笑著,向他討要那束火把。野亞當困惑地看著我,猶豫著。但他一定想到最初是我把火焰馴服的,便不大情願地交給我。我把火把塞到焦枝堆中,火焰在樹枝縫隙中試探地舔著,騰躍著,轟然一聲大燒起來。野人們慌亂後退,有小孩在害怕地尖叫,可能是火花迸到身上了。我默默走過人群,去裏側取過一塊帶骨的腿肉,又走回來,放在火焰上烤著。族眾又慢慢圍上來,個個屏住氣息,盯著我的手。
肉很快烤熟了,香氣四溢。我走過去,把熟肉獻給野亞當。他定定地盯著這塊肉,很久不接。我保持著笑容,一動不動地舉著它。終於他接過來,咬了一大口,立即露出狂喜的表情。他想了想,把肉撕開,分給幾個小野人,小野人們立即大口吞吃,個個欣喜若狂。
野亞當抱著幾塊肉過來,交給我,自然是讓我繼續烤肉。族眾的目光不再帶有敵意,而是轉為期盼。我輕鬆地想,整個族群已經接納我了。
夜裏我睡在人群外側,最接近火堆的地方。我畢竟一時難以適應命運的陡變,再加上還要照顧火堆,所以徹夜難眠。族眾都睡得很熟,但我起身添火時,隻要稍有動靜,立時有七八個腦袋仰起,七八雙目光警醒地打量著四周,這中間肯定有一雙目光是野亞當的。天已經大晴,河漢低垂,繁星如豆。荒野沉浸在森冷的靜謐中,偶有一聲鳥啼獅吼也打不破它。極目所至是無盡的黑暗,隻有一個小小的金色火堆。火焰跳蕩著,小心地舔著夜色。它太微弱了,似乎很快會被黑暗窒息。但我知道它不會熄滅,它其實比黑暗強大。它會一直燒下去,直到激醒人類的蒙昧——再一直走到22世紀的社會爆炸。
這才是人類史的“自然狀態”?是大衛和我曾用時間機器和激光槍中斷過的、我又用打火機接續上的自然狀態?想起是我一人促成了方向相反的兩次大轉折,我總覺得啼笑皆非。我想著丈夫,痛苦地思念著他。大衛我違逆了你的意願,你怨恨我嗎?此刻,在我睡在野人群中的第一夜,大衛你隨時間渡船漂流到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