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一刹那我明白了,我的世界瞬時坍塌了。
大衛和我都太糊塗,主要怪我們這次的時空穿梭太倉促,沒把事情想透。我們來到這個時空節點,想施加幹涉以影響150萬年後的世界。我們想當然地認為,這種作用不會影響到“已經處於本時空”的時空渡船。但我們錯了。時空渡船雖然處於本時空,但它的根兒是紮在150萬年後。所以,此處的擾動將會經過150萬年的兩次傳遞再作用到時間渡船上。這麼著,我昨晚射出的那束激光足以讓這艘渡船飄移到恐龍時代,或幹脆漂到外星球——但為什麼我還在這兒?我為什麼會留下一串腳印但卻在某處突然中斷?
打住。夏媧你甭想弄懂這些。時空穿梭本來就建立在深刻的(左羊右翏)上。而且,夏媧,夏媧,我在心中苦聲喚著,你沒有時間陷入玄虛的駁難。你還有遠為迫切的事要幹哩。
我的孩子。
此前我雖然和大衛萬年迢迢來到這蠻荒世界,但心理上並未對此看得太重。我們就像是去非洲荒原上觀看野生動物的闊佬,身後有一根粗壯的鏈條連著文明世界。現在這根粗壯的鏈條忽然斷了,不,完全消失了,甚至連帶抹去了我的丈夫。隻剩一個26歲的、高科技時代滋養的精致女人,孤身留在150萬前的蠻荒世界——不,如果真是孤身一人倒好辦了,大不了一死而已。但現在是1.3個人!還有一個仨月的胎兒!
荒野的神靈,你救救我吧,不要讓一個年輕女人在絕望中瘋狂。
我沒有瘋。我沒那個資格。我的慌亂隻延續了半個小時,也許隻有10分鍾。然後舊日的我匍然潰散,一個赤裸的女野人從舊殼中走出來。舊日的我——我生長於斯的高科技世界,文明崩潰後的悲愴,我對那個世界的責任,我對重病丈夫的心疼和俯就,乃至我對美食、音樂、首飾和時裝的眷戀,我對自身美貌的自戀……如此等等的一切都在刹那間崩碎。現在這個女野人的精神世界中隻剩下三個字:活下去。
為了自己,更為了孩子。
我在刹那間建立的目標甚至比這更深遠。我身邊帶有一整套能使用50年的高科技行頭,它們並未隨時間渡船一同消失。憑著它們,在荒野中生存下來並把孩子養大並非難事。但此後呢?等待丈夫的搭救?我絕不能寄望於這個肥皂泡。那麼等我死後,孩子將孤身一人?他與誰結婚生子?當他在絕對的孤獨中瘋狂時,有什麼能讓他借以逃離的東西,諸如責任、親情和愛情?
答案非常明顯:唯一的希望就在那個直立人族群。盡管他們身上有黑色長毛,他們額部扁平腦容量不足,他們眉脊突出臉上長毛,他們粗野汙穢,但至少他們的血緣與我是相通的。我隻有(帶著腹中的孩子)設法融入這個野人族群。命運對我畢竟還算仁慈,在壁立千仞的絕望中還留下這麼一個小小的出口。我隻能以感恩的心接受它。
朝陽升起時我已經徹底完成了蛻變與新生。我最後一次用對講機呼喚,仍然沒有聲音。便毫不憐惜地拋棄了它,我絕不容許自己再把時間浪費在虛無的希望上。我狠心拋棄的還有其他用具:激光槍、望遠鏡、獵刀、睡袋……做出這個決定的是直覺而不是理智。理智告訴我應該保留這些極為寶貴的用具和武器,它們可以大大增加我的生存概率,且不說能助我在野人族群中占據王者之位。但直覺告訴我,在一個蒙昧族群中使用這些東西是反自然的,魯莽的,它可能帶來無法預見的潛在危險。比如說,如果族群習慣於依賴這些神物,而它們卻不可避免地耗盡能量,那時該怎麼辦?憑我一人之力,我肯定沒有能力讓一個蒙昧種族一夕之間躍升為智人,隻好讓自己(和孩子)向下沉淪以適應它。
扔掉這些東西後我又脫去衣服,全部脫光。生活在野人群中不需要衣服,這樣才能抹平我與野人們的鴻溝。雖然想起從此要永別這些“女人之愛”,難免心中作疼,但我沒有任何猶豫。記得一位成功的野生動物學家說,要想和野生動物真正貼合,你隻有像它們那樣四肢走路,像它們那樣撕扯食物,像它們那樣赤身裸體。雖然我將麵對的是野人而不是野獸,我還是照他說的去做吧。隻是在脫鞋時我猶豫了,不過隻是因為實用主義的原因:我未經磨煉的嫩腳板肯定受不住荒原的坎坷荊棘。但沒有辦法啊,我不願把這個“古裏古怪”的玩意兒帶進那個光腳的族群。而且說白了我沒有第二雙鞋子和第二身衣服,早晚得走這一步。晚走不如早走。
衣服脫光了,我看著自己白皙光滑的胴體苦笑。它漂亮而精致,但一點兒不實用,我倒是希望進化之神能讓我重新生出禦寒的體毛,那就謝天謝地了。
沒舍棄的隻有兩件:打火機和全息相機。打火機在我隨後準備實施的計劃中有特定的用處;全息相機是我同丈夫和兒子唯一的羈絆(我是指原時空中那個水晶雕像般精致的兒子,而不是今後的小野人)。我從內衣上撕下一塊布把二者仔細包好,用裙帶斜掛在胯部。這對野人們來說仍是“古裏古怪”的東西,但讓我保留這唯一的奢侈吧。
新生的夏媧在那堆灰燼前等待。我抱著微弱的希望,希望那個野人首領(為方便計,以後叫他野亞當吧)還沒有完全死心,還會再來火堆旁看看。至於他來後該怎麼辦,我已經有了周密的腹案。如果他不來,我再去找他也不晚。
謝天謝地,我的估計沒有錯。野亞當又來了,而且這回隻有一人、估計他是有意獨自前來,不想在部眾麵前重現昨天的狼狽。他能在一夜之間克服恐懼隻身前來,我不由佩服他的勇氣。顯然他對昨晚的受傷心有餘悸,離火堆很遠就站住了,警覺地睃著四周。我這次沒有躲藏,從樹幹後主動現身,在臉上堆出“最雌性”的笑容。
野亞當驚愕地發現了我,一個無毛的、皮膚白皙、形貌妖異的雌性。他立時收住腳步,緊握木棍,把棍尖對準我。我估計昨晚他受到槍擊時可能瞥見了我,所以他目光中有濃重的敵意。我對他的敵意堅持報以友好的笑容,並在笑容中盡可能加進柔媚。他緊緊盯著我,但我拿不準自己在他的眼中是什麼形象,是一個比女野人性感漂亮的異性,還是一個討厭的白化病人。
不管怎樣,我一直堅決地笑著,但他的敵意似乎沒有減弱。不過不要緊,我還另有招數呢。我向他招招手,向火堆走兩步。他沒動。我再招招手,再向火堆走兩步。然後我俯下身,把整個後背留給他。這意味著對他的信任,陌生的野人之間絕不會這樣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