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生命可以重來

王晉康

1999年8月20日晚7點

今天是8月20日。

十年來,每到這一天,淩子風的感情世界便有一次勢頭強勁的回潮。他會陷進那些折磨人的回憶、懺悔和自責中,欲逃不能。吃過晚飯,他開始穿外衣,穿衣時始終躲避著妻子的目光。妻子熟知他的痼習,從未指責過,但也絕不讚成。顯然,一個女人不會喜歡同別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哪怕是死者,哪怕僅在回憶中。

田田發現爸爸想出門,立即笑嘻嘻地攔在門口。他剛剛在布達佩斯參加了“世界少年數學奧林匹克競賽”,拎回來一塊金牌。這幾天記者們一直堵著門采訪,簡直沒時間同爸媽親熱。他提醒爸爸,你還欠我半個故事呢,就是那個“某人借助時間機器回到古代買了94枚戒指”的故事,非常有趣,昨天隻講了一半。這人真聰明,他每次都比上一次提前一個小時,向同一個人去買“尚未賣出”的同一枚戒指。“爸爸,要是我有了這個時間機器,就把我最愛吃的蛋卷冰淇淋吃它一百遍,每次隻提前半分鍾!”

爸爸心不在焉地摸摸他的腦袋,仍然要出門,媽媽不涼不酸地說:

“田田,放你爸走吧,他的心早就飛走啦。”看到丈夫臉上閃過的氣怒,田茹幹脆地說:“子風,我不想惹你生氣,過去我從沒有幹涉過你。但你不能老是沉溺於過去,你能把這些回憶保持多久?一輩子?讓我一年看一次哭喪臉?咱們得找個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她拉過田田,“這事以後再說吧。田田,跟媽走,媽給你講那個故事。”

機靈的田田看出了爸媽之間的齡齬,很乖巧地收回自己的要求:“爸爸,明天再給我講吧,再見!”便跟著媽媽走了。田田是他們的希望,也是他們的驕傲。當他還在母腹中時,他們就施以音樂的胎教,兩歲教識字,三歲教學棋,如今他才7歲,已學完了微積分課程。可以說,夫婦兩人的生活重點是放在田田身上的:“我們這一代已經不行了,落伍了,要全力培養兒子,讓他茁壯成長,應付21世紀高科技社會的挑戰。”

而且,這個已經名聞遐邇的神童並不是一個冰冷的機器人,他童稚天趣,妙語解人,一向是爸媽的心尖寶貝兒。淩子風歉然同兒子告別後,走出房門。

1999年8月20日晚10點40分

黃鶴酒家的顧客已經開始退潮,淩子風獨占一張靠窗的桌子,醉眼迷離地看著窗外。河水映著岸上和島上的霓虹燈光,映著天上的星月,對岸的垂柳遮蔽著河灣。10年前,那個叫若男的妙齡女子就是在這兒遭遇不幸的,全是怪自己該死的疏忽。如果人生能重來一次……但那永遠不可能了。

服務小姐笑眯眯地送來一瓶藍帶啤酒:“先生,你要的酒。”

淩子風搖搖頭:“不,我沒有要。”

身後一個人接口道:“小姐,你弄錯了,是我要的酒。”

小姐連連道歉,把酒改送到那張桌上。淩子風扭回頭向鄰桌瞟了一眼,那是一名和他年齡相仿的男子,也在悶頭獨酌。他的衣著講究,真絲襯衣,鱷魚皮鞋,手指上有兩個沉甸甸的鑽戒。但是很奇怪,他的表情中似乎有一種隻可意會的“黑色”,使人感到強烈的壓抑。他也在兩道濃眉下打量著淩子風,隨後笑笑,拎著自己的酒瓶過來:

“原諒我的冒昧,我想兩個喝悶酒的男人也許有共同的話題。”

淩子風向他舉舉酒杯,表示認可他的加入。來人為他斟上一杯酒:“說吧,有什麼苦惱,不妨向一個陌生的男人訴一訴,這是宣泄感情的好辦法。”

淩子風苦笑道:“謝謝你。”陌生人正好說出了他的心聲,他早就想找一個人宣泄自己的苦惱,沉默片刻後他說:“我聽從你的建議。喏,就在那兒,就在河對岸,十年前,我同戀人柳若男來遊泳,臨走,我返回島上去取遺忘的潛水鏡,扭回頭卻發現若男失蹤了!我發瘋地遊回來,喊叫、尋找,等到從水中撈出來,她已經沒有救了。”他的眼眶紅了,狠狠地灌下一杯酒說:“一個鮮活水靈的可愛姑娘啊,就這麼轉眼間就沒了!我他媽去拿什麼潛水鏡!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受內疚折磨。我常想,假如人生能重來一次……”

他的聲音哽住了,為了不讓對方看到自己的淚水,他低下頭悶悶地喝酒。陌生人同情地看著他,低聲說:“請不要過於悲傷,也許我可以幫你。”

淩子風沉溺於悲傷中,很久才明白了對方的話意:“你說什麼?你能幫我什麼?”

“幫助你重生一次。你不必奇怪,實際上我一直在尋找合適的人以傳下一件寶物。你先看看它吧,否則你一定以為我在醉後胡言。”

他從腕上褪下一件東西,從桌麵上推過來。

一隻魔環。

它的大小相當於一隻手鐲,膨大處類似於手表的表麵,色澤白中泛青,隱隱閃著異光,用手摸摸,光滑堅硬有如玉石,但重量極輕。表麵處刻著幾個漢字:時間來去器;同相入;異相入;返回。字跡歪歪扭扭,像是初學者的摹寫。此外還有一些極小的奇形怪狀的符號。

神秘的陌生人說:“知道幾年前陝西某縣一次很轟動的發掘嗎?在修繕著名的天福寺時,在佛塔下發現了唐朝的地宮。這件手鐲就是在那兒出土的。手鐲盒裏還有一張發黃的絲紙的短柬,說這件寶物是一位仙人化胡為佛的至寶:‘仙人淩風子自言亦中土人氏,仗此琢修行凡一千九百九十九年,方脫體飛升,知過去未來之事。仙師蟬蛻之日傳此寶於餘,餘自知福薄不足以持此寶,乃藏諸地宮以待有緣。’你可能已經看出來,這是一件時間來去器,很可能來自於外星人——表麵上那些奇怪的符號至今無人能破譯,還有人對它的材料做過光譜分析,發現其材料非常奇特,是地球上從未有過的。”他看見了淩子風的懷疑表情,便微笑道:“這個故事太離奇,我也曾和你一樣懷疑過。好在它的功能是很容易證實的,我們馬上可以進行實驗。”

淩子風在心裏微微冷笑,他想此人編了這麼動聽的神話,一定是想把這個“寶物”賣一個大價錢,可惜我不是那麼輕信的人。他說:“當然,我很願意相信。能否告訴我,這個寶物是如何傳到你手裏的?”

那人臉上掠過一道陰雲,苦澀地說:“沒什麼離奇的,就像你我今天之間的情形一樣,是一個陌生人的無償饋贈。他說我是第九個持寶者。至於這九個人得到魔環之後的經曆,你就不必問了,其中都有不願告訴他人的隱情。”

他的表情十分晦暗,淩子風不再追問,換了一個話題:“它是如何使用的?”

“非常容易,先用按鈕調到你想返回的時間,再按一下‘異相入’鈕即可。先生,我建議咱們一塊去你想要返回的地方,來一次現場實驗,如何?”

兩人從正陽橋上步行過去,20分鍾後到達那個荒涼的河灣。我一定中邪了,淩子風想,我竟然相信這個離奇的神話。不過那個人的言談中有一種特殊的味道,也許是他的表情中一直浸泡著晦暗和苦澀,他也從未去稍加掩飾。這不像是一個騙子的表情。

清澈的河水撫摸著岸邊的細砂,月光下野草綠得十分柔和。蟲聲暫停片刻又複唧唧。他想到十年前那個夜晚,淚水不由盈眶欲出。陌生人同情地看著他,輕聲說:

“可以開始了。現在是1999年8月20日晚上11點01分,請問那位姑娘遭遇不幸的時間?”

“1989年10月15日,晚上10點20分。”

“準確嗎?”

淩子風苦笑道:“我絕不會記錯的。”

陌生人飛快地調好時間,屏幕上打出“10-15\/1989 22:20”。“喏,就是這樣調整。我冒昧地建議,你第一次返回時,讓我陪你一塊去,我可以幫你熟悉機器的使用方法,應付一些不測事件,好嗎?那麼,我要摁下‘異相入’按鈕了。”

淩子風微嘲地看著陌生人一本正經地點下那個按鈕,好,我在等著你說的神話實現。他忽然吃驚地感到,眼前的景物一陣抖動。

1989年10月15日,晚上10點20分。

抖動的景物很快複原,他驚疑地看著陌生人,等著他的下一步動作。陌生人平靜地說:

“已經到了,請你看看,是否到了你想去的時間。”

這時淩子風才注意到,眼前的景色變了。或者說,景色變得虛浮了。河岸上的樹木和野草似乎是實影和虛影的疊加,暮色已重,河麵上映射著星月和對岸的燈光。水中沒有人,但岸上放著一堆衣服,有男人的長褲,也有女人的豔色衣裙。遠處揚起白色的火花,兩個人影從暮色中鑽出來,已經能看見前邊是一位姑娘,穿著米黃色的遊泳衣,腋下套著紅色的遊泳圈,一位小夥子在後邊推著她,一邊用單手劃水。人影越來越近,可以看到兩人談笑風生——卻聽不到聲音,就像在看一場無聲電影。

忽然,淩子風如遭雷擊,繃緊了全身的肌肉,死死地盯著兩人,他已經辨認出,那正是25歲的自己和戀人若男。兩人遊到淺水處,站定,笑著擁抱接吻。救生圈橫在兩人中間,十分礙事,若男隨手取下來,扔到身後,然後又是一陣熱吻。“那個”淩子風把女友抱起來,放到岸上。兩人交談幾句,他拍拍腦袋,返身向小島遊去,一串水花漸漸隱入水中。

雖然他看到的是另一個淩子風,是25歲的淩子風,但35歲的淩子風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人是去取遺忘在島上的潛水鏡,這正是悲劇的開端,他應該趕緊去把那個糊塗蟲拉回來!但他好像在噩夢中被魘住了,恐懼地盯著這一切,卻說不出話。

他們現在的位置離若男隻有十米左右,但若男似乎視而不見,她臉上掛著甜蜜的微笑,哼著歌子,旁若無人地脫下泳衣,用毛巾擦拭身體。在若男去世前,兩人的戀愛一直保持在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階段,他從沒有見過若男的裸體。所以這會兒他不由垂下目光。他看見陌生人也從那兒收回目光,憂鬱地望著自己。

若男忽然看見紅色的遊泳圈正向下遊漂走,她未加考慮,立即跳下水去追趕。直到這時,淩子風才從夢魘中驚醒,撕心裂肺地叫一聲:

“不要下去!”

便和衣跳入水中。但若男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仍自顧小心翼翼地追趕救生圈。她忽然腳下一滑,身子傾斜著,眼看就要沒入水中。

淩子風已經趕到她的身邊,立即撲過去,用力抱著她的身體……若男的軀體像一團光霧,輕飄飄地穿過他的擁抱,他用力過猛,跌入水中,激得水花四濺。

這兒是一個回水潭,深度已經沒頂。他在水中慌忙爬起來,轉身,看到若男的頭發和手臂尚在水麵上,他急忙撲過去……又是一場空。

水麵上兩隻手臂在拚命擺動,隨之下沉;又掙紮出來,又下沉。淩子風發瘋地嘶聲喊道:

“若男!若男!”

手臂已經消失,隻餘下長發在水麵上又飄浮了一會兒,然後緩緩沉下去。淩子風在這片水域瘋狂地尋找,遊過來,竄過去,用手摸,用腳踢,除了能真切感到水的阻力外,什麼也摸不到。他大口喘息著,惶然四顧,見最後一串水泡從不遠處冒出來,他再次撲過去,還是一團空。

他真正瘋狂了,兩眼血紅,血液上衝,太陽穴似乎要炸裂。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戀人在眼前死去,看著她“再一次”死去。他聲音嘶啞地哭喊著,狂亂地尋找著。抬頭看見陌生人仍留在岸邊,憐憫地看著他,他不由暴怒地喊:

“你這個混蛋,你這隻冷血動物!快下來幫我呀,若男馬上要被淹死了!”

陌生人跳下水,捉住他的雙手,憐憫地說:“不必尋找了,那是徒勞的。你看到的景物有虛有實,虛景與我們不同相。不信的話,你看看水麵,你仔細看看。”淩子風低頭看看水麵,發現真實的水麵上似乎漂浮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河水,陌生人用手從這層水中舀水,但手中卻是空的。他說:

“看見了嗎?眼前的景象是兩個異相世界的疊加,我們隻能感受到下麵的真實河水,上麵一層是空的——據此判斷,這條河的水麵比十年前降低了。你再看岸上的樹,那棵大樹中是否有一棵小樹的幻影?那是這棵樹十年前的影像,你隻能看到卻摸不到……喂,那個淩子風已經返回了。”

“那個”淩子風從島上返回,發現了若男的失蹤,他發瘋般遊過來,哭喊著尋找,在這個荒涼的河灣裏再次上演了剛才那一幕悲劇。有時,這個瘋狂的男人就在他們的身體裏穿過,但雙方都絲毫沒有感覺。35歲的淩子風現在成了觀眾,絕望地看著舞台上的自己。觀眾的痛苦與角色的痛苦絲絲入扣,他禁不住熱淚雙流。

20分鍾後,那個淩子風終於從水中撈到若男的身體,抱著她跌跌撞撞地涉水上岸,把她平放在草地上,開始施行急救。真實的淩子風不由也想撲過去幫助,但陌生人拉住他,搖搖頭說:“沒有用的。”

那個淩子風哭著,喚著,幾乎完全失音了。他一刻不停地按著若男的胸膛,伏在她口唇上度氣。真實的淩子風走過去,也蹲在若男的身體前,他的熱淚穿過兩人的身體,滴濕了若男身下的土地。他清楚那個無可逃避的結局。

遠處有人聽見呼救聲跑了過來,是一個45歲左右的男人。他試試若男的鼻息,趴下聽聽她的心髒,又翻開眼皮看看瞳孔,然後搖搖頭,把近乎癲狂的淩子風硬拉到一邊,從地上撿起衣服蓋住若男的裸體。

35歲的淩子風不忍再看下去,他猛然揪住陌生人的胸口,憤恨地說:“你為什麼要帶我回到這兒?既然我對眼前這一切完全無能為力,你帶我回來幹什麼?”

陌生人溫和地說:“先生,請冷靜,請冷靜一點兒。”他掰開淩子風的手,遲疑地說,“這並不是魔環的全部魔力,你也可以進入十年前的相世界,雖然……”

淩子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我也能和他們同相?能把若男從水中救出來?”

陌生人肯定地說:“能,隻要剛才你按動的是另外那個‘同相入’按鈕,你就能進入十年前的相。你會和25歲的淩子風合而為一,但仍保持著35歲的記憶。因此,你肯定來得及把若男救出來……”

淩子風喜極而泣:“真的嗎?真的能救活她?”他迫不及待地說,“那咱們還等什麼?快帶我進入吧,我會永生永世感激你!”

河灘上又來了幾個人,他們無聲地安慰著淩子風。有人找來一副擔架,他們抬上若男的遺體走了,那個淩子風淚流滿麵,神情癡呆,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邊。陌生人說:“你不要著急,咱們先返回吧。”他按下返回鍵。

1999年8月20日晚11點02分

眼前的眾人立即消失,景物依舊,但不再有虛浮感,就像攝影鏡頭突然調準了焦距。陌生人接著剛才的話說:

“在實施‘同相入’之前,我必須把該說的話說完,否則對你是不公平的。要知道,對於一般人,對於正常的人生,無論是幸福還是不幸,屬於他隻有一次。在它們來臨前,你盡可以努力去追求它或者是躲避它,你的努力也能夠影響你自己的人生進程。但一旦成為既成事實,它就是宿命的,不可選擇的。用量子力學的術語,就是‘你所處的環境已發生了不可逆的坍縮’。不過,一旦你持有魔環,有了對‘過去’重新選擇的機會,一旦可以隨心所欲地挑選‘已失去的’幸福,逃避‘已降臨的’不幸,那就會造成新的錯失和迷亂,很可能你並不能得到幸福,甚至陷入新的痛苦。”他苦笑道,“我並不是一個哲人,這些道理隻是我持有魔環之後的人生總結。據我所知,已經有幸持有魔環的其他8個人,其經曆都是很痛苦的。所以,在按下‘同相入’按鈕之前,希望你慎重考慮一下。”

淩子風堅決地說:“我毋須考慮,隻要能救得若男的生命,即使墮入十八層地獄也無怨無悔!”

陌生人苦笑著搖搖頭:“好吧。其實,我知道勸不轉你的,就同上一個傳寶者勸不轉我一樣。你也隻有經曆了一次‘坍縮’之後才能覺悟。在你實施‘同相入’時,我就不能陪伴你了,何時你有疑難,隻需按下返回鍵即可。我一定仍在這河邊等你——因為返回的時間不會計入現在的真實時間,所以,即使你在‘過去’徜徉10年20年,等你一按返回鍵,你仍會準確地在此時此地出現。先生,在使用方法上還有什麼疑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