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
“還有一點,當你決定放棄這具魔環的所有權時,必須為它找一個新的持有者,就像我找到你一樣。這是那封短柬上的要求。”
“好,我一定做到。”
陌生人把魔環的返回時間調定到1989年10月15日,晚10點23分,遞給淩子風說:“戴上它,你可以按下同相入按鈕了。”
淩子風戴上魔環,雖然他對自己的決定毫不猶豫,但陌生人的話使他免不了心中忐忑,他淒然笑道:“還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淩子風,淩雲的淩,兒子的子,風雨的風,住在本市臥龍路。如果我回不來,煩請你通知我的妻子。”
陌生人搖搖頭說:“不,你一定能回來的,這隻魔環絕對可靠,我所說的‘痛苦經曆’不包括這方麵的內容。你記住現在的時間:1999年8月20日晚11點02分,我會在此時此地等你。”
淩子風留戀地望望四周,然後決然按下“同相入”按鈕。
1989年10月15日,晚10點23分 同相入
他看見那個淩子風在與若男擁抱接吻。眼前景象搖蕩一會兒,複歸平靜。那個淩子風已經消失——實際上是他消失了,他已與25歲的淩子風合而為一,但仍保持著35歲的記憶。
現在,若男的身體在他的擁抱中已經有了重量,他能感覺到她光滑的脊背,飽滿的胸脯,能聽到她怦怦的心跳。周圍的景物清晰實在,不再像上次返回時那樣虛浮和重影。若男推開他,羞澀地說:
“我要換衣服了,你不許看。”
他笑道:“我決不偷看。唷,潛水鏡忘到島上了,我這就去取。在回來前你一定能換好衣服的。”
他轉身跳入水中,向島上遊去,轉眼間遊過了50多米。忽然35歲的意識浮出腦海:你不能去,你怎麼這樣糊塗?你這一去就會鑄成終生大錯!他渾身一激淩,猝然回頭,看見若男正在水中追趕那隻遊泳圈。他失聲驚呼:
“若男,快回來!”
若男側過頭看看他,未及答話,忽然腳下一滑,陷到深水中。淩子風立即用盡全身力氣飛速遊回去,兩臂像風車一樣掄動,打得水花四濺。他的心被恐懼撕咬著,擔心自己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擔心這幕悲劇仍像上次那樣從容不迫地演下去,不管觀眾如何摧心碎膽……但這次他不再是那個毫無參與機會的觀眾了,等他趕到,若男仍在水中掙紮,他急忙架住若男的胳臂,把她送上岸。
若男臉色蒼白,目光中透著驚懼。淩子風一下子摟住她放聲大哭:“若男,我總算把你救活了啊,謝天謝地!”
他的熱淚像開閘的河水,洶洶地往外淌,澆在若男赤裸的雙肩上。若男忽然悟到自己還是裸體,她臉龐發燒,忙推開戀人,羞澀地命令:“快扭過臉,我還沒穿衣服呢。”
等她匆匆套上T恤衫和裙子,淩子風仍低著頭蹲在地上,肩膀猛烈地抽動,熱淚仍洶湧奔流。若男很為他的這份真情感動,屈腿偎在他身邊,摟著他的雙肩,溫柔地擦去淚水,低聲勸道:
“值得這樣麼?好像我真的淹死了!其實,你不來,我也能掙紮出來的!”她好強地說。
淩子風抓住她的雙手,哽咽著說:“我總算把你救出來了,10年來這件事一直沒日沒夜地折磨著我,現在我總算補救過來了!”
若男驚訝地看著他,用手在他麵前揮動,看他是不是在白日做夢。她嗔道;“你在胡說些什麼呀,莫非你神經錯亂了?”
淩子風仍在猛烈地啜泣著,沒有回答。他怎麼回答?說站在若男麵前的是從10年後返回的另一個淩子風?訴說自己10年來的自責和內疚?訴說自己不久前還絕望地又一次目睹了她的死亡?
若男也覺察到,這個男人的痛苦十分深重,十分陰暗,這條粗大的痛苦之蟒是從那人的心靈深處爬出來的,緊緊地箍著他,使他無處逃避。這都是因為那場僅僅3分鍾的虛驚。若男又一次被感動了,她乖巧地偎在戀人懷裏,溫聲說:
“不要難過了,我不是好好的嘛。穿上衣服吧,時候不早了。”
淩子風轉過身,默默穿上衣服,這具25歲的軀體稍微瘦削一點兒,不過肌肉比十年後較為強健。他把救生圈放了氣,掮在肩上,低聲說:“走吧。”
若男沒有動,她在月色中定定地看著戀人,忽然大笑著縱體入懷:“子風,今天我才知道你是多麼看重我。”她笑著宣布,“對你的考查期已經結束,我決定了,要嫁給你!”
她看到淩子風忽然又熱淚滾滾,神情十分慘淡,便奇怪地問:“怎麼了?你今天怎麼變成眼淚包了?”
淩子風擦幹淚,勉強笑道:“我也不知道,今天就像一個愛哭的娘們。”
若男,請原諒,我們就要分手了,我在自己的人生大文章中塗改了“一句”,彌補了我一生中最大的抱憾。但我不可能塗改整篇文章,那邊的田茹和小田田已經和我的生活不可分割了。淩子風強抑悲酸,笑著,閑聊著,把若男送回家門口。
若男和她吻別後,仍戀戀不舍地望著他。今天的小小災禍讓她窺見戀人的熾熱情意,窺見戀人對她的珍視。她一定要與淩子風白頭偕老。她忽然麵孔紅紅地邀請:“今晚願意留在我這兒嗎?我有鑰匙,爸媽不會知道的。”
淩子風有點手足無措,若男的目光就像火炭一樣,燙得他低頭躲避。他遲疑地說:“若男,我真想……可是不行,我要走了。”
他逃也似地轉身走了。若男盯著他的背影,雖然不舍得,更多的是感動。他真是一個又至情又至誠的君子,和他在一起,這一生肯定是幸福的。等若男開門進去,躲在陰影裏的淩子風立即按下返回鍵。
1999年8月20日晚11點03分
空間一陣抖動,他現身在陌生人麵前,手表指著11點03分,仍是他離去的時間。陌生人探詢地問:“你的那位戀人救出來了?”
淩子風點點頭,麵上卻了無喜色。停了很久他才說:“我救了她,又必須和她分手。我不能拋棄‘真實世界’中的妻兒。”
陌生人沒有說話,非常理解非常同情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陌生人說:“那麼,如果你願意留下魔環,我就要告辭了。請記住我對你的要求。”
淩子風急急地說;“請稍等……真實生活中我是在若男去世三年後結婚的,我想再到那個時刻看看,我仍然有點放心不下,好嗎?”
陌生人同情地說:“好吧,我可以再陪你一會兒。請你調整時間吧。”
1991年12月8日,晚12點,同相入。
鬧新房的人總算都走了,子風關上房門,把田茹攬入懷中。燭光映紅了她的麵龐,她幸福地微笑著,子風也是滿腔喜悅。
時間是最好的治療劑。他和若男分手後,那長久的、刀割一般的痛苦,在三年後總算基本治愈了,可以和田茹共結連理了。
他知道若男至今仍是獨身——當然是為了他,這使他十分內疚。但他沒有別的辦法。因為在人生大文章的“原文”中,他是和田茹綁在一起的,懷中這個嬌小的女人會疼他愛他,為他生一個非常聰明的兒子,也會為他對若男的思念吃一點幹醋……他不能逃避自己的責任。
田茹已經疲憊不堪,但被喜悅之火燃燒著,仍然不思入睡。她偎在子風懷裏,時時抬起頭吻吻他:“子風,你睡著了嗎?”
“嗯,睡著了。”
田茹哧哧笑著:“睡著了,是不是在說夢話?”
“嗯,是在說夢話。”
田茹兩眼發亮地看著天花板,很久又冒出一句:“子風,你會愛我一輩子嗎?”
“當然。”
“可是我總怕你會半路上拋下我,還有咱們的兒女。”
“是兒子。”
“兒子?你就這樣肯定?”
“當然肯定。田茹,別說傻話了,咱們一定會白頭到老的。睡吧。”
田茹真的入睡了,淩子風卻難以入眠。他選擇這個時間返回,並不是為了證實自己同田茹的婚姻——那是無須懷疑的——而是想知道若男的命運。他等田茹睡熟,輕輕下床,想去客廳打電話。就在這時,電話丁鈴鈴地響起來,在靜夜裏顯得十分響亮。他急忙拿起話筒,輕聲說:
“喂,哪一位?”
對方平靜地說:“是我,柳若男。沒打擾你們的休息吧,我隻想祝福一聲,祝你們夫妻恩愛,白頭偕老。”
淩子風愣住了,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田茹睡意濃濃的睜開眼,立即以女人的敏感猜到對方是誰。她從丈夫手裏接過電話,問:“是若男姐姐嗎?”
“是我,田茹妹妹,祝你們幸福。”
田茹真摯地說:“若男姐姐,我知道你與子風的那段感情,這不會妨礙我們成為好朋友。明天請你來家玩,好嗎?”
“謝謝,我明天要出遠門,等回來再說吧。再見。”
對方掛了電話,田茹仍拿著話筒發愣。若男的聲音太平靜了,是那種超越生死的平靜。一分鍾後,田茹忽然震驚地喊道:“子風,若男姐怕是要尋短見!”
幾乎同時,淩子風也憑直覺猜到了這一點。田茹急急地說:“子風,我們打電話再探探她的口氣,行不行?她的號碼?”
淩子風在急切中竟然記不起來了,自從兩年前和田茹結識,他便有意無意把那個電話號碼放在腦後——但他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忘記!他苦笑著,從西服口袋裏掏出記事簿,查出那個極為熟悉的號碼。
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拔著號,沒人接。五分鍾後,淩子風下了決心:“看來,我不得不去一趟了。茹,請原諒,新婚之夜我還要……”
田茹打斷他的話:“不說這些了,我和你一塊兒去!”
已經是淩晨一點,他們在街口的寒風中等了十分鍾,急得直跺腳,才看到一輛出租從街角拐過來,兩人立即跳到路中間攔住車:“師傅,去育水河邊!”
出租車司機是一個瘦小的中年人,他懷疑地看看兩人,委婉地說:“出租車夜裏不出城,請原諒。”
淩子風一把拽住司機的胳臂,央求道:“求你去一趟,我們是去救人,有一個女人要在那兒自殺!”
田茹也眼淚汪汪地求告:“司機大叔,求你啦!”
司機看兩人不像是壞人,一咬牙說:“好吧,上車!”
夏利車飛快地開到育水河邊,在正陽橋上過河,停在那個荒涼的河灣。接電話後,淩子風憑本能立即猜到,若男若是尋短見,一定會來這個地方,來到這個回蕩著戀人情意的河灣。但河邊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河水靜靜地流淌,閃爍著星月之光,狗尾草在秋風中搖擺著。蟲聲暫停片刻後,又複唧唧如織。司機不願在這兒多停,催促道:“沒事吧,沒事就走。”
兩人仍不死心,沿著岸邊苦苦尋覓著蛛絲馬跡。田茹眼尖,忽然喊道:“子風,衣服!你看那是一堆衣服!”
岸邊果然有一堆衣服,淩子風一眼就看出,這正是那晚若男穿的。衣服整整齊齊疊放在那兒,下麵是蛋青色的風衣,然後是裙子和T恤,最上麵是玫瑰紅的內衣和紅色的遊泳衣。這些整整齊齊的衣服無言地訴說著若男的決心,她跳入河水時一定是心如死灰。淩子風欲哭無淚,目光發狂地盯著已經複歸平靜的河水。好心的司機十分著急,可惜他不會水,便著急地催促淩子風:
“還等什麼?你也不會水嗎?車上有繩子,我拉著你下去!”
淩子風苦澀地搖搖頭,他知道已經晚了,即使跳下去撈出若男,肯定已是麵色青紫的屍體。他會哭著施行急救,卻終無回天之力。四年前的那個場景浮現在眼前,與真實交叉攪和,幾乎分不清哪是彼哪是此,哪是真哪是幻。在這一瞬間,淩子風果斷地做出決定,他把田茹緊緊摟到懷中,像大哥哥似地吻吻她的額頭,深情地說:
“田茹,再見!”
便抬起手臂按下返回鈕。在片刻的虛空搖曳中,還聽見田茹在尖聲叫喊:“子風!你到哪兒去了?子風!”
1999年8月20日,晚11點04分。
晚風習習,河灘上綠草如茵。淩子風低頭躲避著陌生人的探詢目光,低語道:
“我還要返回到十年前,我要和若男結婚,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為我殉情。”他說得很急,似乎怕自己改變主意。“至於田茹,她和我結婚是在此後,如果我根本不在她的生活裏出現,那她就不會有任何痛苦。我說的對嗎?”
他哀求地等著陌生人的判決。陌生人遲疑地說:“從理論上說,你說的完全正確。隻是……”
淩子風匆匆打斷了他的話:“謝謝你,我要調整時間了。”他低下頭,很快把時間調定到1989年10月15日晚10時24分,按下“同相入”鈕。
1989年8月20日晚10時24分 同相入
若男感動地說:“今天我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分量是這樣重。”她笑著宣布,“考驗期到今天結束,我決定了,要嫁給你!”
淩子風默默地為她披上風衣,沒有說話。若男不解地望著他,佯怒道:“怎麼啦?聽到我的決定,你好像一點也不高興。”
淩子風把她摟到懷裏:“哪能不高興呢,我當然高興。”
我真的高興。從此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像平常人那樣生活。我不會為“另一篇”文章中某個女人的命運而自責,我不再能預知兒女的性別,也會像別人那樣揣測、期盼,在產房外焦急地等待結果……他再次說:
“我真的很高興。我相信咱們一定會和和美美過一輩子,等咱們滿頭白發,你會癟著沒牙的嘴巴說:老頭子呀,這輩子你娶了我,後悔不後悔?”
若男立即壓著嗓子,學著淩子風的粗嗓音說:“老婆子呀,你哪,嫁給我後悔不後悔?”
兩人都笑了,但若男的笑聲是透明的,純真的,淩子風的笑聲卻透著幾許苦澀。
20分鍾後,淩子風把若男送到她的家門口,說:“再見,我要走了。出租車還在街口等著哩。”
若男戀戀不舍地抱著他,忽然麵孔紅紅地邀請:“要不,你今晚留下來?我有鑰匙,爸媽不會知道的。”她又補充道,“知道了也沒關係,我對他們說,我明天就嫁給你!”
淩子風很感動,他回頭打發走出租車,然後跟在若男後邊,輕輕打開門鎖,躡手躡腳地進屋。聽見若男媽問一聲:“男男回來了?廚房裏有飯菜。”
若男急忙說:“媽,我不餓,我困了,這就去睡覺。”
關了臥室門,兩人立即無聲地笑著,擁作一團。他們和衣躺在床上,絮絮地低聲說著古老的情話。慢慢地,若男的聲音變得滯澀,浸透了睡意,終於歪過頭睡著了。淩子風卻全無睡意,他從若男頸下輕輕抽出胳臂,極輕地下床,赤腳走到窗前,遙望著深邃的蒼穹。當他以35歲的意識去重複25歲的生活時,他不由想到,也許上帝是最痛苦的。他既然洞曉過去未來,那麼,對一樁樁無法避免的慘禍或者是不幸,他一定懷著雙倍的痛苦,因為在不幸到來之前他已經在“等待”……淩子風又想到那個叫田茹的女人。如果他自此“目不旁騖”地走完“這一種”人生曆程,那麼田茹就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根本不會走進他的生活,因而她也不會對“失去”淩子風有任何感受。但是,淩子風仍然無法鏟除一個頑固的念頭:他想看看田茹的生活,看看她是否對這一切茫無所知,看看她是否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若男睡得很甜,很安心,她一定以為自己仍躺在戀人的懷抱中。在這種情形下為另一個女人擔心,簡直是對若男的背叛。但他還是橫下心,把時間調到四年之後,即1993年12月8日晚9點,那是在“另一種”人生中他和田茹結婚的日子。然後按下“同相入”鈕。
並沒有通常那種虛空搖曳。若男仍在床上酣睡,偶爾呢喃一聲。淩子風疑惑地看看表盤,上麵打著一行奇怪的符號。忽然符號轉換成英文,未等他識讀,符號又轉換成中文,字寫得歪歪扭扭,就像是幼兒的塗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