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祿攔下了邱師傅的黃包車,擦擦額頭的汗,從身上掏出十塊錢:“我身上現在就二兩銀子,翠喜在店裏,我不好意思當著她麵去拿錢。您先收著,剩下的我明天一早拿去您的首飾桌子。”
邱師傅沒說話,冷眼瞧著他。
“不是八兩嗎?給您八兩!爽快點。”天祿揚起眉毛。
邱師傅笑了:“便給我八百兩,邱立雲若把這釵子賣給你了,就是護城河裏的王八!劉老板,你給人開工錢,就成大爺了?就可以端著架子在別人麵前耍威風了?要得了這釵子,在人家小姑娘跟前不更威風上天了?我今兒還就不如你的願!還有,您聽著,我那兒不是什麼首飾桌子,是首飾樓,珠寶行!”氣衝衝催著車夫快步走了。
天祿愣在路口,竟沒還嘴,過了許久,虛扇了自己一巴掌,罵道:“牛肉劉,你就一廢物!沒用!”
回到店裏,吃晚飯的客人們陸陸續續來了,忙活一晚上,天祿竟沒顧得上和翠喜說句話,到收店吃晚飯,可以說話了,卻不知怎的,全悶回了肚子裏。
臨睡前他實在憋不住,打開窗戶瞧了瞧,廚房的燈亮著,他知道翠喜在裏頭,小姑娘已會分辨醬牛肉的火候,曉得給灶裏添柴減柴了。
天祿猛灌了兩口濃茶到肚裏,狠搓了搓眼睛。
廚房門開著,他剛要進去,聽到少女輕柔的聲音,倒不敢挪步了,待聽得分明,臉上不自禁露出了笑容。探頭進去,翠喜背對著他,挽著袖子露出白白的手腕,手裏握著一把長勺,輕輕揮舞,搖頭晃腦,唱的是:
“當裏個當,當裏個當……”
他想起他對她說的話:“大喜子,難過的時候就唱一唱,樂一樂。”
原來她不開心。
天祿臉上雖然全是笑意,眼眶裏卻全是濕潤的霧氣,一顆心更軟作了一汪水,更有對自己的氣惱,恨不得再抽自個兒一巴掌。
一開始翠喜還有些瑟瑟的怯意,唱著唱著,也就放開了膽子。
“當裏個當,當裏個當,當裏個當當當!咿呀嘿!咦咦!”
天祿一愣,暗道:“不是這麼說的啊。”
“哎嗨哎嗨!哎嗨咦!”
天祿又驚:“真改詞兒了?”
躡手躡腳邁上一步,卻見翠喜一巴掌拍灶沿上,打死了一隻小飛蟲。
“當裏個當,著!
“閑言碎語不要講!表一表好漢武二郎!嗐!”
她喜歡在每句話後頭加點感歎的詞兒,天祿也就聽了下去。難為她不過隻聽了一遍,語調雖然差得不是一點半點,但內容也沒錯多少。
翠喜手舞足蹈,語氣越來越快樂,而他,也離她越來越近。
“廟門上貼著告示一大張。告示,陽穀縣有告示?咦?”
說到這兒,她回過頭,見到身後立著的這一高大漢子,不由得一拍胸口:“嚇死我了!”
“接著說……”天祿眼中盡是溫柔。
翠喜結結巴巴道:“說,說這裏有老虎,看,看來,是,是真的了……”
忽然滿臉通紅,將手中大勺往灶台一放,身子斜溜溜一退,拔腿就跑。
天祿手一伸就把她攥著了,他心想:你跑,你敢跑,這輩子我都不打算放了你。
她像隻輕軟的小兔子微微顫抖,鼓起勇氣抬起臉,明淨的大眼睛半是疑問半是羞怯地正視著他,天祿隻覺得那一雙眸子裏滿是瀲灩波光,連帶著光線昏暗的廚房都因這波光變得明亮,以至於他所有的心思再不能曖昧不清。
“那天為錢先生的事情我罵了你,心裏是不是還有些怪我?”他將手拿開,讓她站好。
翠喜緩緩搖頭,漆黑的眼珠子更加濕潤了些:“我不喜歡你說我是財迷,我希望店裏好,不是為了自己能多掙錢,真不是。”
天祿的心中很溫暖,帶著一縷淡淡的酸楚,拚湊起一些零散的畫麵:衣衫襤褸的少年,扶著病弱的母親掙紮在饑寒交迫的山野道路,一步步都走得艱難痛苦,不知何時才是盡頭,不知何時才能有一片屋瓦為自己遮風避雨,不知何時才能真正有個溫暖的家。而現在,光陰流過的痕跡早化作點點的漣漪,緩緩漫開。
此刻,他好似已經擁有了想要的一切。
深深吸了口氣,抑製住流淚的衝動,俯首凝視眼前那張小小臉龐,天祿鄭重地說:“翠喜,等你再大點,明年或者後年,我就娶你。願意嗎?”
翠喜沒吭聲,大眼睛眨了眨。
“不願意?”他急問。
小姑娘白嫩的雙頰泛起紅暈,過了一會兒,極輕地搖搖頭。
天祿更急了:“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啊?搖頭是什麼意思?”
她忽然跺跺腳,口音含糊,“劉”和“牛”又分不清了:“大牛子,你是個笨蛋!”
他心中有喜悅在翻跳著,卻板起了臉:“我就是笨蛋,這輩子就笨這一次!大喜子,你說,願不願意當我的媳婦兒。”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語聲卻婉轉溫柔,點點頭:“願意的……”
他臉上笑開了花,見她一派天真未泯,心中愛憐橫溢,柔和光線裏幾乎能看到她臉上細細的茸毛,像尚未成熟卻帶著粉色光澤的水蜜桃,鼓起勇氣,在那粉粉的臉頰上嗒的一聲重重親了一口,然後麵紅耳赤道了聲得罪,轉身就跑了出去。
翠喜撫著臉頰尚在愣怔,猛聽到外頭咚的一聲悶響,走到門口一看,原來天祿跌了一跤,他狼狽回頭,朝她笑笑。
天祿娘的聲音響起:“兒子,是你嗎?”
天祿疼得齜牙咧嘴,甕聲甕氣回道:“嗯。”
吱呀一聲,天祿娘推開窗戶,見兒子踉蹌站起,正拍著褲子,便笑道:“大晚上的,練操哪?怎麼,想舍了老娘上戰場吃皇糧啊?我覺著懸,你年歲大了,隻怕人家不要。”
天祿忍痛回了句:“白送皇糧我也不吃,我舍不得老娘。”又看看翠喜,把音量提高了些,“舍不得你呢!”
翠喜捂著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