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柄為簪,雙柄為釵,兩足並立,看形狀當是釵了。長不過五寸,頂端做耳挖狀,按的是時新一丈青的樣子,卻又分作兩股,成了兩個耳挖子,掏耳朵是不能了,模樣卻多了一份嬌俏,倒似蝴蝶的觸須。銀鎏金的釵柄清秀纖細,鏤空錯層的花樣,是一隻蝴蝶與一隻蝙蝠捧著壽字,應的是福壽的吉祥之意。
“這原是一套,二十八件裏頭唯獨留下了這一個。”邱師傅道,“那小姐知道的,你上次那個抹額,上頭就是點翠的牡丹花。”
丈二姑娘搖頭道:“沒它俏皮。”
邱師傅笑:“不一樣,不一樣。”
“怎麼就偏留下這個了?”石榴好奇地問,“您不是說一套嗎?”
邱師傅淡淡一笑:“買主嫌沒有鑲寶,說太普通了。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喜歡‘見金不見翠,見寶不見人’。我也懶得跟人掰扯,留下便留下。”
翠喜小聲問:“什麼是點翠?”
邱師傅輕輕旋轉釵柄,眾人隻覺幻彩流光:“姑娘瞧瞧這蝴蝶、蝙蝠、壽字,這是翠鳥的羽毛拚成的。所謂大條十根雙分左右翅,尾條八根一掃尾,一隻翠鳥隻用二十八根羽毛,金銀做胎,剪取鳥羽粘在其上,拚成各色花樣,俗稱點翠。原是宮裏造辦處流傳出來的,後來傳到民間。論顏色,蕉月、湖色、深藏青三大類,翠藍、雪青為上品。這支釵子用的是湖藍軟翠,也是上佳的翠羽,保存得當,千百年都永不會褪色。不過好看歸好看,就是不太好保養,受不得熱,也經不住風吹日曬,更怕潮。”將釵子放到翠喜的小白手心中,如放一片羽毛那般輕盈,翠喜小心翼翼,連呼吸都不敢了,生怕它忽地飛走。
“翠喜翠喜,邱師傅願意折價給你,你就買了吧!”石榴趕緊搖搖翠喜的衣襟,“改天給你梳個頭,你頭發這麼黑亮,戴上它一定美死了!”
翠喜還沒開口,天祿卻忽地道:“她美了,鳥兒卻遭罪了,活生生被拔了毛,也是夠缺德的。”
邱師傅眉頭一緊,見這劉老板眼中忽然多了好些鋒銳,讓人看了心裏不舒服,不由得笑了笑:“劉老板是做的積德行善的好事,但倒不知您鍋裏燉的牛羊怎麼想。”
天祿也笑了:“我這隨口一句話,我是粗人,您一斯文人,別跟我一般見識。這人啊活在世上就得吃,您也得吃不是?牛啊、羊啊、雞啊、鴨啊,舍生取義進了人肚裏,您見過殺牛沒有?沒見過吧?牛街的師傅刀落下之前,口裏是念著經的,我每年到了時候,鍋邊灶台也擺酒,去屠場訂肉,還端著酒灑一灑。我沒覺得我幹這營生有多心安理得,不過為戴朵花兒就殺個生,也忒狠心了。”
邱師傅的臉沉了下來,便隻看著翠喜,她站在那兒,日影之下臉顯得又白又小,灼灼的大眼睛波光粼粼盡是尷尬,邱師傅心中一軟,柔聲說:“小姑娘,你喜歡嗎?喜歡我就真給你。”
“我沒錢……”翠喜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丈二姑娘道:“邱師傅,你也別難為人家,小丫頭真沒錢。你這點翠又不是那些小雜件,是嬌貴玩意兒,沒個幾十塊錢下不來。”
邱師傅問翠喜:“若是賣給別人,二十塊錢我還要掂量許久。若給你,我折一半的價,如何?”
翠喜窘極了,十塊於自己也是天價,於是使勁搖頭。
“八塊。八塊我給你。”畢竟是個生意人,白送是不能的,但這個價跟白送真是差不多了,邱師傅覺得說到這裏再不行也不必強求了。
哪個女孩子不愛漂亮的首飾?翠喜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這般嬌美金貴的東西,心中實是愛極了這支點翠釵。可她自來到北平後一直省吃儉用,連衣服都是把天祿娘的舊衣改改穿身上的,沒舍得買件新的。每個月就那麼點工錢,付了房租後也攢不了多少。八塊錢是不算多,豈止不算多,和白送差不離了!翠喜猶豫了,也心動了。她求助地看著丈二姑娘,丈二姑娘卻適時地把頭別開,知道她動了借錢的念頭,自己倒不是不願意借,但天祿剛才說了要幫著給的,丈二姑娘樂得做個成人之美的事。
可翠喜並沒有將目光轉向天祿。欠誰的也不能欠他的。不能再欠了。
天祿卻果然道:“我給,八塊,您說的哈!”說著就要掏錢。
“您慢著!”邱師傅手一抬,“您若要給,就給八兩。”
天祿驚笑:“我說,您不是四川人,怎麼玩起變臉來了?天橋學的?這天橋也沒唱川戲的呀,剛還說八塊!這八塊錢和八兩銀子,可差得忒遠了啊?!簡直比我還會做生意。”
“跟您是做生意,我跟翠喜姑娘,那是做人情。”邱師傅冷冷地道。
“您跟她算哪門子人情?”天祿聲量一提,“她工錢是我開的,她住在我家!她奶奶也住在我家!她靠我過日子!”
丈二姑娘和石榴互瞧一眼,往後退了兩步,石榴朝翠喜伸了伸舌頭。
話一出口,天祿立時覺得自己說得冒失了,悄悄瞅瞅翠喜,果見小姑娘一張小臉蒼白得很,他心中急悔,可說出來的話怎麼收得回去?
翠喜吸口氣,將點翠釵小心遞還給了邱師傅,輕聲說:“謝謝您的好意,我還是不要了。您剛也說了,這翠鳥的羽毛嬌貴,怕潮怕濕怕風吹日曬,我幹的活兒您也看到了……我,我伺候不了這好東西。”
邱師傅便將釵子收進箱子裏,向眾人道了句叨擾,丈二姑娘道:“邱師傅,等我給您叫黃包車去。”
“客氣客氣。”
他們人一走,翠喜便進了店子裏,一股子麵香肉香裹著熱氣卷過來,心想得虧沒買邱師傅的點翠釵,店裏真戴不得這玩意兒。又想起初來“牛肉劉”的時候,便是這熱騰騰香噴噴的氣息解了自己一路的顛簸與饑餓,俗是俗了,可俗世之中,這是最安穩的味道。想著想著,也不覺得自憐自傷,也就不怪天祿的冒失話了。
這才想起那個冒失人,往門口看去,他卻不知道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