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石榴就來店裏多買了兩斤牛肉,說是家裏有貴客。翠喜笑問:“給你說婆家了?眉開眼笑做什麼?”
石榴飛了她一個白眼:“悅昌銀樓的邱師傅來做客,我等了快一年,就趕著今天弄件好首飾呢。”
翠喜哦了一聲。
石榴道:“知道廊房頭條、廊房二條不?知道珠寶市不?”
翠喜搖頭。
“唉,真是對牛彈琴,”石榴說,“北平最有名的金店銀樓都在那兒,全天下最漂亮的首飾都從那兒出的。悅昌是老店,雖不是大銀樓,當年德源興想從悅昌把邱師傅挖了去,兩家還幹過仗呢!我家小姐最愛邱師傅的首飾活兒,那是一等一的好,頂得上帶黃簽兒的呢!”
“黃簽兒?”
“就是給宮裏皇上娘娘們用的!”
“呀!”
石榴笑吟吟道:“今兒邱師傅來了,帶來好大一箱子,全是好東西哪!咱家小姐把他當貴客招待,我能跟著討點便宜,你說我能不眉開眼笑的?”
翠喜將牛肉遞給她:“那你快回去吧。”
“不來看看?”
“不去了。忙著呢。”
石榴踮起腳朝裏探探頭,天祿在廚房跟王叔他們在一塊兒撈牛肉呢,敦實的人影在熱氣裏朦朦朧朧,店裏座位空空,因為還沒到飯點。翠喜忙?她忙個屁!石榴覺得翠喜挺可憐,這小丫頭沒錢,也沒機會戴漂亮首飾,即便戴了,在這小飯鋪裏擦桌子掃地吆喝端盤子,天天對著些糙老爺們兒,倒顯得諷刺和淒涼,便道:“別怪我沒跟你說啊,先走了。”一溜煙兒地跑了。
天祿從廚房裏出來,一麵擦汗一麵道:“小石榴說啥呢?什麼師傅要來,要你去她們那兒。”
“誰知道,說得糊裏糊塗的。”翠喜歸置著桌椅,她低著頭,烏黑的發辮紮得緊緊的,頸後卻仍有一圈茸茸的碎發,像小鳥的茸毛。她那天叫了他哥,是因為他對她是真好,可這好吧,卻讓她漸漸跟他疏遠了,有時候連眼神都躲避著。他看著她想,你小小一個姑娘,心思卻恁多。可他不能跟她多說什麼,話說得越多,心說不定就隔得更遠了,她那些小心思其實他都懂,太懂反而不好,蒙著迷糊著倒能親近些。一顆種子不到發芽的時候,就該讓它捂在土裏,陽光暖它,雨水澆它,泥土滋養它,急不得,該開花結果的時候誰都擋不住。那就是火候,也叫“道法自然”,人世世代代都這樣過來的。
下午,丈二姑娘帶著那悅昌銀樓的邱師傅來了。天祿自然殷勤款待,親自上前捧茶遞巾,翠喜則同石榴在門口門墩兒上坐著,替邱師傅看著他那個紫檀首飾箱子。
邱師傅著白色紗襪,藏青布鞋,黑色對襟褂子的排紐扣到脖根兒,皮膚白,容長臉,眉棱下一雙亮閃閃的黑眼睛,年紀不到三十歲,樣貌清秀,聲音柔和,談吐溫雅有南音。
石榴買了一個銀簪子,拿給翠喜欣賞,翠喜拈著它,雪白的小手指微微翹起,對著從槐樹濃蔭下透出的陽光細看,笑道:“好調皮的葫蘆。”原來那簪子上塹刻著葫蘆紋樣,兩頭一邊一個,胖乎乎地歪斜著。石榴也湊過去和她一起細瞧,兩個小女孩便如得了什麼絕世寶物,拿著那小玩意兒悄聲評說著。門墩兒旁是一盆紫色蟹爪菊,映出五彩的光,光彩中少女的臉龐秀美可喜,像幅畫一樣。
“小妹好水靈。”邱師傅笑道。
天祿沒作聲,丈二姑娘笑道:“天天好肉好飯,壯著呢。”她指的是石榴。邱師傅又道:“小妹頭發生得好。”石榴的頭發黃稀稀的,綰成雙髻,像頭上頂了兩根蒜。這下所有人都知道他誇的是另一位了。
“嗬嗬,那是大喜賊!‘牛肉劉’的寶貝。”
翠喜聽到,想反駁:“我不是賊!”後來想了想,也沒吭聲,歪著腦袋自和石榴看簪子,又低頭瞅腳邊的首飾箱,上麵是金絲描的牡丹菊花和螺鈿拚成的明月穿雲。
邱師傅吃了麵,先誇讚麵好吃牛肉很筋道,“牛肉劉”果真名不虛傳。擦了嘴,喝了口涼茶,卻起身朝翠喜走過去,問她是哪裏人,多大了,翠喜站起身,很禮貌地一一回答,邱師傅笑道:“說來在下和姑娘還有些淵源。我祖籍嘉興,手藝是南方的,悅昌的大掌櫃趙先生恰是姑娘同鄉。有詩言,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遊。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徽州鍾靈毓秀,人人如珠似玉,真是老天爺眷顧。”
翠喜知他在誇自己家鄉,想起之前丈二姑娘對南方人鄙薄的口氣,不由得覺得大是長臉,笑盈盈地謝了。不經意轉頭,卻見天祿站在丈二姑娘桌旁,眼神很複雜。她心裏突地一下,往後退了兩步,離邱師傅遠了些。
邱師傅彎腰,用袖口拂了拂首飾箱上的灰塵,心念一動,抬首道:“我還有些小物件,小姑娘如果喜歡,就挑一件,我按市價六成給你,都是南方人,就當作給鄉親的見麵禮了。”
翠喜忙搖頭道:“我不要。”
石榴使勁朝她使眼色,要她應下,翠喜隻是搖頭。
“要,怎麼不要?”天祿大聲開口,“不過也不用折價,翠喜,錢不夠我給你。”語氣卻是惡狠狠的。
邱師傅一怔,不知他和這小姑娘什麼關係,不親不熱,不遠不近,倒讓人不好揣摩,更不好接話了。翠喜一張小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眼睛水汪汪的,人僵著,就是不言語,得虧丈二姑娘走過來,擅自打開首飾箱,裏麵確已沒多少東西,隻剩下些發卡、銀簪、寶相花的銀紐扣。她抓了兩顆紐扣,塞進翠喜手中:“給你,姐姐花錢,別磨嘰了,拿著吧。”
邱師傅卻拉開最下麵一層抽屜,說:“原來姑娘叫翠喜,我瞧這件東西倒和你很相配。”
所有人的目光都湊了過來,天祿也走上前來,邱師傅將那物件小心取出,陽光下,一抹清麗無比的幽藍,與秋日的天空交相輝映。
四下裏都靜了。
日光正正地照耀下來,眾人眼中閃爍的卻不是白晃晃的日光,而是那熠熠的藍之華彩。這是清透的藍,如長天之下昆明湖的碧波,翠色寒煙;是飄飛的藍,似庭院中翩翩的蝶,自在窈窕。那藍仿佛有磁力,會攫取人的呼吸,那藍又仿佛會發散,將光芒從周遭空氣中散開,融化了,直蕩漾進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