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快到了,這是北平最美的一段時光,也是廣安門西南這一大片地域最美的一段時光。這裏沒什麼名人雅士,多的是引車賣漿之流:窩脖的、拉駱駝的、泥瓦匠、磨刀的、賣炭的、收破爛兒的、開紙坊的、送水的……這裏也並不富庶繁華,一年之中麵貌光鮮的時候並不太多。唯獨在秋天,沒有毒辣的日頭,沒有鋪天蓋地的揚塵,也沒有時不時就猛灌下來的暴雨,天空明澈如一麵鏡子,湛藍湛藍,敞亮開闊,人與街巷都顯得溫和、喜樂、潔淨。
籬笆上的葫蘆、倭瓜、扁豆、茄子全都成熟了,樂嗬嗬地掛在枝上,像在大聲喊:“快來摘了我喲!”你不摘兩個就真對不起它們了。連草奶奶的板車上也多了一盆盆或清麗淡雅,或豔美張揚的秋菊、蟹爪、繡球、金獅子、小鈴鐺、綠珠……是替各家各戶送的。從開春到晚秋,花農從豐台花鄉將時令鮮花采下,用馬蓮捆起來,運進城中“花廠子”(賣花的店鋪),所謂“豐宜門外豐台路,花擔平明盡入城”,賣了花,換了銀錢米糧回家去。零散的花卉,有的從花廠流向賣花的小販,推車挑擔地運進大街小巷。菜市口的下斜街和土地廟,不光花廠子多,每到每月初三、十三更是賣花人雲集,若是住得離右安門不遠,自有一些婦女大清早去護城河邊趕個早市,從草橋來的花農那裏買來鮮花裝在竹籃裏,冰匣子是事先預備好的,從春天的玉蘭,到夏天的茉莉、玉簪、鳳仙,用浸濕的藍花布罩著,保證買到的時候花兒就跟剛剛摘下的一般新鮮可愛。若說送花這事兒,原和草奶奶沒什麼關係,也不知是從哪一年開始,菊花一上市,草奶奶便出了右安門去,躉一車菊花回來,沿著萬泉寺繞到柳村,再從柳村過鴨子橋到白紙坊,穿過半步橋,走向陶然亭,一路繡陌橫蕪,紺牆欹樹,就那麼慢悠悠推著車走,也不吆喝,一路自有街坊們問他買花,給多給少是買花的人看著辦,一吊兩吊錢的事兒,沒有一盆貴過一塊大洋,花並不名貴,但鮮豔、健康、好看,窮人家滿意即可。草奶奶究竟會不會算賬,買花的錢哪兒來,賣花的錢怎麼用,沒人太在意。草奶奶的車軲轆一響,便似有香氣冒出來,胡同裏那條叫鬥二爺的大白狗立刻就“香”激靈了,汪汪兩聲報個信兒,自有婦人丫頭們陸續出來,在草奶奶的板車邊挑挑揀揀。草奶奶呢,半閉著眼睛,似在休息,似在打盹兒,又似沉浸在一種安逸、帶著香味的恍惚裏,大白狗鬥二爺溜達了一會兒,便走去倚在他破爛的褲腿邊,將腦袋擱在草奶奶粗糙的光腳板上,睡了。
太陽徐徐地、一點點地移動著,槐樹柳樹上冒起的藍幽幽的煙氣不注意是看不出來的,那是植物在舒暢地呼吸吐納,要離得遠一點、再遠一點,踩著滿地的紅棗,映著滿樹的大石榴,才看得真切。那是一種像汪洋大海中一顆水滴一般晶瑩、脆弱卻永恒的東西,它閃爍在看似麻木實則寧靜的麵容之下,它有一點沉默、謙卑卻執拗,它委婉,卻充滿力量。這種東西不太容易被滅掉,它貫穿在每一寸光陰之中,在爭鬥與磨滅的過程裏不斷重新萌生,你很難說清它究竟是什麼,但日常的生活裏總能看到它的影子,你看著它,或者感覺到它,就似和一種很美的事物對視了一下,會生出一種能持續很久的、心照不宣的愉悅。
草奶奶休息得差不多,抖抖肩,繼續推車前進,鬥二爺會一直跟著他,過了半步橋再溜達回去,途中自會與宿敵——蘇記紙鋪的老貓白白幹一架,誰先用爪子扇倒誰誰就先撤,白白撤的時候比較多,畢竟年紀大了,且個頭比鬥二爺小一半,鬥二爺也懂得見好就收,絕不戀戰。不過,你若假裝替白白鳴個不平:“可憐的白白喲!白白被打了嘞!”鬥二爺立刻會直起它那雙要耷拉不耷拉的黑花耳朵,瞪大一對黑黝黝濕漉漉的眼睛瞪著你,從喉腔裏發出憤怒的昂昂嘯音,以示抗議。
“嘛呢,鬥鬥!”聽到這個洪亮的聲音,花耳朵瞬間耷拉下來,雖然依舊齜牙咧嘴的,但依然乖乖低著頭奔到一人腳邊,緊接著,一陣蜂鳴似的輕盈的鈴鐺聲響起來,一雙寬大的手將一隻小小的金黃色鈴鐺掛在了白狗的脖子上。
鬥大爺就是白狗的主人,其實大家都和鬥大爺一樣叫那隻狗“鬥鬥”,不過狗主人對狗實在是太好,跟倆哥們兒似的好,所以私下裏街坊們便笑稱鬥鬥為“鬥二爺”。
駝隊從京郊進城,六頭或九頭一個隊伍,領頭的駱駝和收尾的駱駝各戴一個鈴鐺,兩個鈴鐺發出的聲音是不相同的,隻有拉駱駝的人和做鈴鐺的人才能聽出細微的區別。在白天,悠悠的駝鈴聲與回旋天際的鴿哨構成古都獨有的韻律;而在夜裏,若是走著走著,聽不到後麵那隻駱駝的鈴聲,就說明肯定是有掉隊的了,就得挨個兒回去找。鬥大爺是南城將駝鈴做得最好的匠人,住在棗林街和白紙坊交界的一個小破院子裏,老光棍一個,家裏就他和白狗以及滿牆掛著的銅鈴鐺,他和氣,友善,也許是因為寂寞,他並不排斥隔壁的閑漢金四爺有事沒事就到他家來聊閑天兒蹭茶喝。說起金四爺,原是一家醬鋪的賬房先生,因為在銀錢上犯了點兒事,被東家辭了,自此就守著一點兒家產混日子,每天最大的消閑就是耍嘴皮拍老腔兒,地上的事兒全知道,天上的事兒嘛,謙虛一點,他知道一半。平日裏,有事兒沒事兒就上鬥大爺家串門,或者拿著胡琴,到“牛肉劉”坐坐,拉拉琴,唱段西皮。金四爺的老婆在一個富人家當女傭,攢錢給兒子作學費,孩子叫金蛋,今年快十七歲了,讀的倒是好中學。
金蛋是小名兒,大名金長風,去學校報到的時候,教員看到這名字也不禁愣了愣,同學拿他打趣:“金長風,你偶爾瘋一下便可,別經常瘋啊!”
叫金蛋也好,還是金長風也好,金家少爺讀書很用功,為人更是正派。四五歲的時候,街坊家的小孩兒上他家玩,偷了金四爺一根煙卷兒,躲在茅廁牆邊抽,被他發現了,立刻告訴了私塾的於老夫子,告狀不是因為人家偷了他爹的煙,而是老夫子曾訓誡過:好學生決不允許沾煙酒。
這麼個實誠孩子,對父親遊手好閑極為不恥,所以幾乎從不回家,每次回家,父子倆必然會吵架。
比如有一次兒子質問父親:“爸爸,您整日什麼都不幹,連自己的生活都不管,就知道遛鳥、賭錢、耍嘴皮……家底子就這麼點兒,耗幹淨了看您怎麼辦?”
金四爺眼睛一瞪:“怎麼辦?有孝順兒子在,大不了去喝西北風唄!”金蛋怒道:“風停了呢?!”這倒是真問住了金四爺,便抽了金蛋幾巴掌,得,大少爺回了學校,倆月沒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