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每次去找鬥大爺,總會先跟白狗打招呼,雖然金四爺的家境實際上比狗主人好很多,但白狗鬥二爺並不是很看得起他,由著四爺在自個兒腦門兒胡亂撓,捏它那漂亮的花耳朵,眼皮都不帶抬。

“嗯,好狗,好狗!”哪怕鬥二爺一個回應都沒有,金四爺也有他自己的解讀,“舒服吧?撓對地方了吧?別謝,知道你舒服,不用謝了哈!得嘞!”

鬥二爺氣得發出嗚嗚的警告,金四爺撒了手。

“來了啊?”鬥大爺坐在門口,拿砂紙擦著一隻鈴鐺,朝金四爺揚了揚下巴。

“哎。”

“茶在屋裏爐子上。”

“正想著這口兒哪!”

熱茶下肚,金四爺便嘰裏呱啦開始噴:“小柱子在陶然亭遇到一隻黃鼠狼,撿起一石頭就砸,正好砸到那東西左腿上,隻聽嘰的一聲叫喚,黃鼠狼一瘸一拐地跑了,到了遠處,回頭瞧了一下,挺瘮人的意思。你猜怎麼著?小柱子第二天在珠市口被一輛洋車軋了,軋哪兒?左腿!”

“哦。”鬥大爺繼續擦著鈴鐺,鬥二爺已經開始打呼了。

“狐黃白柳灰,最邪乎,有妖性!”金四爺抬頭望天,停頓了一下,“就說咱那紫禁城裏(說得就跟他住那兒似的),天兒一擦黑,什麼大刺蝟黃鼠狼蟒蛇啊烏鴉啊,全聚齊兒了!變幻人形……”

忽然住了口。原來打東邊兒來了一婦人,步態嫋娜,一隻纖纖白手捂在嘴邊,離得近了才看清是在剔牙。婦人姓姚,人稱姚嬸,以前在八大胡同做過領家的(近似於妓院老鴇),後來生意不行了,嫁給了一個雜貨鋪老板,搬到廣安門,雖沒重操舊業,卻頗愛給人做媒——讓那些被生活逼迫得毫無出路的窮人家將女兒賣去當小老婆。

鬥大爺沒抬頭,隻金四爺不錯眼珠兒地盯著看,姚嬸走路跟洗澡似的,一會兒撓胳肢窩一會兒捶大腿,好一股風情,四爺大聲招呼:“喲,姚姐兒來啦!今兒又說和了幾對兒了?”

姚嬸白眼一翻:“你嘴沒毛病吧?裏頭疔瘡爛了,味兒不對啊!”

“您又沒嚐過,怎麼知道味兒不對?”

“臭不要臉!”姚嬸罵罵咧咧走了。

鬥大爺看看日頭,踢了踢呼呼大睡的白狗:“起來!”

鬥二爺一個激靈,抬頭茫然地看著主人,鬥大爺伸手朝空中虛擲一下:“運運氣,竄一個!”

白狗撒腿就往前衝,鬥大爺起身伸伸懶腰,一手將馬紮拿起來,另一手則從衣兜裏掏出一把銅子兒,用大拇指在掌心裏勾了勾,大概數了下,道:“老四,替我去一趟’牛肉劉‘,把這錢給劉掌櫃。”

“幹嗎?”

“欠的飯錢。”

“秦瞎子欠的?”金四爺問。

“什麼秦瞎子,那是我師弟,人眼睛不瞎!我先走了啊。”

“去哪兒呀?”

“鴨子橋找秦瞎子去!”

“嘿!這可是你自己說人家是瞎子啊!”金四爺笑道,鬥大爺也忍不住笑,將馬紮放進院子裏,鈴鐺全碼齊了掛上,朝鬥鬥招了招手,一人一狗往鴨子橋的方向走去,連門都不鎖,倒是金四爺體貼地將茶壺裏的茶全灌進自己那黑黢黢的茶盅裏,把門給帶上了,自去天祿的店裏,將錢交給天祿。

說起秦瞎子,天祿眼中忍不住閃過一絲關切:“秦爺的病還沒好?”

金四爺倒是一愣:“啊?真生病了?怪不得老鬥去了鴨子橋。”

天祿歎了口氣:“害了傷風,瘦成了骨頭架子。”

“那真是稀奇。”金四爺道。

秦瞎子並非等閑之輩,少年時和鬥大爺結伴從東北來的北京,習過武,堪稱力拔千鈞,實實在在的一個壯漢,現在雖然老了,也算得上是個壯老頭兒。前清的時候,廣外有個摔跤行裏的高手,人稱“雷不動”,京師南城太獅會舉辦了一場摔跤大賽,“雷不動”連打三天擂台,眼看就要當武狀元,孰料會長“篩子陳”多了一句嘴:“台下還有哪位不服,來和雷爺過兩招兒!”

沒人應聲。“雷不動”已開始滿台走步,拱手行禮了,卻聽嗡地一下,緊接著哐當一聲,沉悶的聲響震得旗杆不停晃蕩。眾人目光看過去,隻見擂台西南角,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正單手將一個石墩子拎起來,順手畫了一圈,又反手畫了一圈,像放一個水桶似的穩穩放在地上,抬起頭,朝會首笑了笑:“沒不服,就是想和雷爺過過招。”

“雷不動”被他三招放倒。

武狀元讓了位,秦瞎子去了太獅會,逢年過節串街走巷地表演,算是在京城有了一個職業。他的師哥鬥大爺也找到了活兒幹:為太獅會的舞獅做鈴鐺。雖與秦瞎子以師兄弟相稱,但鬥大爺從來沒有表現出一點習過武的跡象——就是一個憨厚老實與世無爭的手藝人。久而久之,人們逐漸認為“師兄弟”這個稱謂,不過是異鄉人相互幫襯著在京城過活的借口。

秦瞎子並不瞎,隻是在庚子年間鬧拳匪時,為了保護“篩子陳”,被一支流箭射中了左眼角,那雙曾十分銳利的眼睛自此總是半眯著,眯成一條縫兒,如今歲數眼見著近古稀,旁人看來,他也還真是個瞎老頭兒的樣兒。時代變得快,舞獅的行當越來越不規範,南城太獅會就是在秦瞎子手裏解散的,老爺子守著幾張獅子皮傷心許多年了,練武的人一鬆,那就是山倒之勢,摟都摟不住,秦瞎子這些年就如同一座虛浮的肉山,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就這麼一個人,前些時候天祿見到他,竟突然間瘦成了皮包骨,想來是病得不輕。

既然來了“牛肉劉”,也不能白來一趟,金四爺將隨身帶的胡琴放到膝上,習慣性地得意地左右瞧一眼,頗有鶴立雞群、出類拔萃的優越感,調調音,搖頭晃腦地拉起琴來。琴聲回旋急促,好一段《貴妃醉酒》!到半途,有些食客實在受不了吵,顏料鋪的周掌櫃走到金四爺對麵坐著,假裝認真聽,聽了一會兒,打斷了他:“四爺,您這胡琴有點講究,這琴弓的毛還挺不一般哪。”

金四爺往手裏哈哈氣:“瞧出什麼稀奇來了?”

“拉的這聲兒不對,是驢的毛還是騾子的毛啊?又尖又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