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四爺將下巴在琴軸上摩挲了兩下,撓了撓癢,伸手從兜裏掏出幾張豆紙,塞到周掌櫃手裏,指著外頭的大槐樹。
周掌櫃道:“幹嗎啊?”
金四爺道:“咱倆沒法說話。您還是去那兒蹲著去!拉屎放屁,這紙我送您!”
天祿趕緊過來打岔,老周道:“你聽聽,你聽聽,說的什麼話?那麼損,什麼拉屎放屁,老金,你吃屎不嫌臭別拉上旁人。”
天祿笑道:“周掌櫃的,您瞧您說的,我這一小飯鋪,這兒還有別的客人,您說的這話……”周掌櫃也意識到話說得不合適,啞了一啞,金四爺得意了,以為天祿向著自己,晃晃身子,笑道:“老周你不是嫌鬧騰嗎?哎,我今兒就不走了,我這胡琴,想拉到什麼時候,就拉到什麼時候。你呀,沒眼力見兒。人家天祿跟我是什麼交情,你知不知道?”
“什麼交情?”周掌櫃白了他一眼。
金四爺一拍胸脯:“劉關張的交情!”
天祿笑著送客:“得了得了,兩位大爺,差不多,二位好走啊,我劉天祿可是沒招誰沒惹誰,你們一個呢說我這兒臭,一個呢咒我關張。我姓劉沒錯,我好好開著我的店,憑什麼要我關張!”
一番話,說得眾人大笑起來。
這一帶的街坊,有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如金四爺;也有從山東來的,如天祿;還有河南來的,關外來的,甚至雲南、四川來的……寒來暑往,不知不覺就一輩子,說什麼抱負,也別提什麼衣錦還鄉,不過就為了混口飯,端起碗扒拉幾口,喜怒哀樂全在裏頭,誰吃誰知道,誰知道誰記得。天祿對秦瞎子和鬥大爺是非常敬重的,兩個老人不同於其他的外鄉人,在北平已經待了超過四十年,他們照顧了天祿的生意,天祿則盡力照顧他們的胃口。“牛肉劉”雖然賣牛肉,可大部分時候做的卻是燒餅麵條這些廉價的吃食,畢竟牛肉不是誰都吃得起的,單就說自新路白紙坊一帶,也就丈二姑娘和秦瞎子家裏有點餘錢,算得上真正的大主顧。丈二姑娘愛吃醬牛腱子,秦瞎子喜歡扒肉條,扒肉條的料得從牛腰窩上挑,隻要秦瞎子托人帶話說要來,天祿頭天就去牛街的肉鋪把肉訂好,當日天沒亮就去取,精挑細選,專給秦瞎子留著。正是天祿親手烹飪的“扒肉條”,讓秦瞎子給他送來了“南城第一香”的幛子,幛子掛上牆的那天,秦瞎子和南城太獅會的兩個老弟兄以及鬥大爺都來了,放了炮仗,過年似的熱鬧。
南線閣“馬記”羊肉床子的馬掌櫃知道了,隻道:“叫牛肉香、小劉香、小牛香什麼香都好,就是叫這南城第一香吧……嘿嘿,嘿嘿,叫得不對。”
便有人道:“要說不對,也是不對。’牛肉劉‘在外城,雖在西南,但說不上是在南城裏頭,若說是南城香,是有些不對。”
馬掌櫃道:“我隻是納悶,他這第一,是跟誰比得來的呢?”
明說,不服氣唄!
馬掌櫃的羊肉床子在廣安門一帶小有名氣,牛羊肉新鮮肥嫩,平日也兼做熟食生意,賣點白煮羊肉羊雜羊頭,到冬天還有涮鍋烤肉。鋪子的位置還不錯,城門一開,來來往往全是人,有時十幾頭駱駝歇在門口,一群小孩子圍著看,溫順的駱駝隨你摸,眼睛還眨一眨的,看見駱駝,就知道駝隊在馬掌櫃那兒打尖呢,燉羊肉的香味直往外竄,誘得過路人包一嘴口水。
馬掌櫃抽空去了一趟“牛肉劉”。
天祿從金四爺那兒得知了他對“南城第一香”的評語,既不願意得罪這位老街坊老前輩,也不願意掉份兒,因此表現得不卑不亢,謙遜裏帶著熱情。晌午飯剛過,恰是生意人的飯點,馬掌櫃悶聲不響,欲言又止,一碗涼茶動也沒動,天祿問:“馬巴還沒用過飯吧?我給您做道下酒菜。”
馬爺沉默了一會兒,道:“不勞煩劉兄弟。”
天祿又道:“馬巴若肯賞臉,跟我到後廚,勞您駕指點一二。您放心,我雖不是大教的人,但廚裏用的油和肉,都是牛街來的。您放心進。”
扒肉條做起來很費工:牛肉得先燉熟了,切好裝盤,保證肥瘦勻稱且不走形,這便是“扒”的講究;然後就是油鍋,蒜瓣薑片蔥段大料,熱油裏滾一圈,倒入高湯,用醬油調味調色,待湯汁香味出來,澆到裝牛肉的湯盤裏,上屜蒸個三道茶工夫;這還不算完,接著收拾沫子浮料,再將肉條窩進勺裏勾芡,加入少許明油,輕輕抖摟抖摟再重新收入盤中,真真的鮮香熱嫩。
馬爺默不作聲地看著, 湊近聞了聞,又細細看了看,道:“我不把劉掌櫃當外人,所以實話實說,這道菜我覺乎著,差點兒意思。”
天祿不禁笑了:“您這不還沒嚐哪。”
馬爺道:“不必。”
“那這話有點不公允。”天祿笑道。
“改天到我鋪裏坐坐。”馬爺拱拱手,轉身離去。
次日天祿就去了南線閣,也是午飯後的時間,馬爺很高興,端出一碗白水羊頭。
天祿吃了一口羊肉便悶聲不響了,他覺得臉在燒,白水羊頭香極了,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他的扒肉條比不過,可究竟是哪兒比不過,他自己也不明白。
“跟馬巴比,劉天祿手藝太 ,慚愧!”
“您也別這麼說,”馬爺道,“隻是咱們中國人凡事總講究一點兒意思,是什麼意思呢,其實我也說不上來。小老百姓過得苦,能有點兒吃的不容易,咱們靠做吃的為生,想來應該更明白什麼叫 ‘來之不易’,做起來就更會琢磨了,我尋思那點兒意思,就在這 ‘琢磨 ’裏吧。”
天祿點點頭。
天祿曾一直想把“南城第一香”做成招幌掛在店外,夢想著有一天,自己簡陋的小飯鋪也能跟大柵欄的那些老字號一樣一代代傳承下去。此刻,他手中提著一塊牛上腦,對著光左瞧右瞧,有的地方色暗,經絡交錯適合燉煮,有的部位則鮮紅如秋天成熟的山果,表麵顯得脆嫩,實則是燉一天都不會爛,隻能爆炒。刀一揚,落下,唰唰幾下,一盤肉絲已經碼得齊齊整整。旺火高躥,頓時蔥香油香四溢,肉絲在鍋中飛騰翻轉。
“馬爺說得對,至少得做到名副其實,我才好意思掛起那塊匾。”他將蔥爆牛肉絲裝盤,端起來,又檢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