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喜回到店裏,吃晚飯的客人都走了一撥了,天祿麵色不豫,淡淡瞥了她一眼,也沒說什麼,翠喜乖乖地走到他麵前,接過他手中的兩碗麵,趕緊送到客人桌上。
待收了店,翠喜不急著吃晚飯,從右邊衣兜裏抓出一把散錢,又從懷裏掏出用小布帕子包的一個小包裹,放桌上,打開來,一堆明晃晃的銀圓。
王叔父子眼睛瞪得老大,天祿也怔了:“還真要回來了。”
翠喜笑著點頭。
“怎麼要的?”
翠喜便把下午在宣武門的事兒粗略說了說,王叔父子側著耳朵費力聽了些許,捧腹大笑,唯獨天祿板著張臉:“人家是斯文人,為什麼要逼得他如此難堪?劉天祿從挑擔子開始,能做到今天憑的是街坊照顧和我自己的一分厚道。翠喜,你一個小姑娘家,怎麼能跟那些雜合院老娘們兒一樣,用這種撒潑耍賴的招數?你才多大歲數啊?以後怎麼辦?怎麼得了?”
話說得很重,王叔和王大力對看了一眼,一人扒拉了點涼菜,端著碗去廚房吃,翠喜就站在桌邊,桌上放著一大盤炒麵片,那是晚飯,她就那麼盯著那盤麵片,靜靜聽著天祿數落,也不還嘴,厚重的劉海遮住額頭,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
天祿說到後來收住了嘴,見小姑娘這樣,他還怎麼說得下去?也不去拿桌上的那三十塊錢,隻歎了口長氣道:“聽得進去就聽,聽不進去就當我白說。吃飯。”
翠喜便坐下,拿起筷子,從大盤子裏扒麵片到自個兒碗裏,也就兩口的分量,大不是她以往的風格。
天祿垮下了臉:“嘿,耍起小性子了啊?吃這麼少?!”
翠喜把碗一推,忽然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聳一聳,低聲抽泣起來。
天祿原本要坐下吃飯的,見她這樣,不免有點著急,站了起來:“怎麼回事你?哭什麼?不就說了你兩句,還說不得你了?哎……別哭別哭,嘖,哭什麼!別哭了啊!”他做出凶巴巴的語氣嚇她,“再哭!再哭就滾!”
不得了,哭聲更響了。
王叔走出來,大聲說:“天祿,那錢先生油頭滑腦,混吃混喝,就一個敗家子,不中用的人!他不是欠了一頓兩頓的錢,這是欠了一年的錢。你自己不好意思去要,小翠喜去要回來,又沒做錯什麼,罵她幹嗎呀?”
“錢是小事,人情是大事。我開這牛肉麵館子,圖的是長遠生意,人家是讀書人,錢雖然欠了,不會不還的。如今傳出去像什麼?即便是哪個粗人,澡堂子裏打雜的,茶坊當差的,欠了飯錢我都沒想過讓人難堪,差不多時候我自然會找過去,也不過是小心提醒一下,誰都有張臉,人家還是明白的。為難讀書人,不能夠!劉天祿是大老粗,但不能欺負沒錢的讀書人!”
“他沒錢?他去醉香樓嫖了姑娘他沒錢?!”
天祿臉一板:“王叔!話不能亂說啊!你怎麼知道人家去了那兒?咦……王叔!你……?”
王叔老臉通紅,大聲道:“你別瞎想!是丈二姑娘那天說的,說她相好的在那個地方遇到了錢先生!”
天祿瞅了瞅翠喜,很輕地又歎了口氣。
王叔道:“掌櫃的,我知道,咱們這店是靠大家幫襯著才起來的,你重人情。但有一句話我不得不說:‘要來吃的,怎麼都會來,要欠錢的,怎麼都不會還!’”說著將手裏的空碗一放,走到翠喜身邊拍拍她的肩膀,“閨女,別哭了,你不愛吃王叔炒的麵片兒了?瞧,涼了都!別哭了啊,乖閨女,掌櫃的不想罵你,他是心疼你。這收賬的事兒該爺們兒去做的,你去了便是委屈你了,他心裏不舒服,他罵你,是拿他自個兒撒氣呢!心裏難受著呢!”
天祿嘴唇一動,待要反駁,王叔看了他一眼,天祿便不吭聲了。
翠喜漸漸收了哭泣,坐直了身子,一雙大眼睛紅紅的,她揉了揉眼睛,重新端起碗,將碗裏的麵片兒吃了,天祿把盤子往她麵前推了推:“再添點兒,涼了就重新炒一盤。”這算是舉白旗了。
翠喜搖搖頭,天祿瞅著她,心中說不上什麼滋味。
第二天,翠喜跟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依舊利落快活,天祿反而有點歉疚的意思,吩咐她做這樣做那樣,語氣難得客氣了許多,翠喜和往日一樣勤快地去做,隻是不常跟他說話了,以前他對她說一句話,她得回個兩句,或者問些不著邊際的問題,現在頂多就是應他一聲,那些不著邊際的問題也再不問了,飯量也越來越小,每餐就半碗麵條或一個饅頭,回家後天祿試探著問母親:“小妞兒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沒有啊,怎麼了?”
“吃得少了,不像她啊。”
天祿娘笑道:“日子過好了,自然就吃得少了。”
“啊?”天祿茫然道。
天祿娘看著兒子笑:“上心了啊?上心了就自己去問問人家,問她:‘我的大喜子呀,你怎麼吃得少了?跟哥哥說一說,是不是害相思病了?’”
“哎我說小芬兒!你怎麼也不正經了?!”天祿瞪起眼睛。
天祿娘拍拍他腦袋,忽想起一事來:“你把東頭那間放雜物的小屋子收拾下,弄張床。”
“幹什麼?”
天祿娘道:“翠喜上個月跟我說,想把她奶奶接到咱家來住,入秋了,老人家住她哥那兒冷,搬過來她給房錢。”見天祿半天沒反應,補了一句,“我已經答應了。”
過了許久,天祿才悶悶地嗯了一聲。
發工錢那日,天祿將兩塊錢遞給翠喜:“答應過要給你加工錢的。”
翠喜接過:“謝謝劉掌櫃!”臉上是純真的、毫無風霜的笑意。見她笑得甜美動人,天祿忍不住笑道:“大喜子是個小財迷!”氣氛輕鬆才跟她說的這句玩笑話,想著按她的性子準是要回嘴的,其實哪怕她用刁鑽的語氣反駁他,他心中或許還會高興一點。
翠喜卻沒有回嘴,隻是眼中瞬間閃過一絲哀傷,收了錢自去幹活了,天祿叫住她:“翠喜!”
翠喜回頭,烏黑的大眼睛眨了眨。
“算了,沒事。”
看著她的背影,其實他想問:“小心眼兒,你是不是還在怪我啊?”
奶奶搬到了天祿家住,翠喜的心便安定了許多。晚上回去,見奶奶有時候和天祿娘一起納鞋底,有時一起醃醬菜,翠喜發現奶奶的話漸漸多了起來,好像不似以前那麼糊塗了,能記住的東西也多了。
有一天,奶奶端出自己醃的醬菜給大家嚐,天祿笑道:“老太太手藝真好,瞧這顏色就讓人有胃口了,趕明兒我帶到店裏賣去,給您錢啊!”
奶奶開心地笑起來,翠喜瞅著一種蠕蟲模樣的醬菜大是好奇:“這是什麼?長得跟地蠶似的。”
“吃。”奶奶把碗湊過去,翠喜退了一步,駭然搖頭,“好嚇人!”
奶奶正色道:“這是崗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