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崗樓?”
“剛嘍!”奶奶清清嗓子,糾正了下自己的發音。
“剛……剛……”翠喜張口結舌,瞪大了眼睛,說不下去了。
天祿站在一旁聽祖孫倆對話,哈哈大笑,天祿娘扶在廚房門邊看著他們,也笑了。
深夜,天祿去廚房查看醬牛肉的火候,卻發現灶台邊有個小小的身影,手拿著一盞油燈,微光中不知在做什麼。
他悄悄走到近前,惡作劇般大叫:“被我抓到了,在偷吃?嘿嘿!”
翠喜嚇了一跳,回過身來,紅了臉,用手捏住灶台上的碗。天祿探過身去,碗露出一角,裏頭恰是奶奶做的鹹菜。
“我……”翠喜羞窘地低頭,“我是想瞧瞧它是不是蟲子做的,你們又都不告訴我。”
天祿笑道:“不敢吃?”
翠喜輕聲說:“我剛吃了一個,脆脆的。”
估計她一定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才敢吃醬成黑色的“地蠶”,可她這含羞帶怯的模樣是這般可愛可憐,天祿不願意再逗她,便說:“這不是蟲子,它是長在水裏的一種東西,像水草的根。”
“真的?”翠喜抬頭,燈光下眼波流動,天祿定定神,從水缸裏舀了點水,用手指蘸了,就在灶台上寫了兩個字:甘露。
甘露。
翠喜瞧瞧碗裏地蠶般的鹹菜,又看看灶台上的字,呆呆地說:“名字倒真美,沒想到。”
其實她也很美,天祿抬眼看著小姑娘,覺得魂兒有點飄。
她與他目光對視,臉上一熱,天祿柔聲問:“翠喜,你很厲害,會識字。丈二姑娘都不認字呢。”
翠喜笑道:“我爹是教書先生,從小就教我們認字。別看我哥現在是一個趕駱駝的粗人,他也會默寫千字文呢。”想起亡父和哥哥,她的笑容漸漸變得暗淡,低下頭,抽了抽鼻子。
天祿說:“你等著,我去拿個東西給你看。”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回來,手裏捧著一塊紅布。
“打開看看。”
翠喜接過,聞到墨香和金粉的味道,展開了,卻是一張幛子,龍飛鳳舞,印著五個大金字兒。
她念出來:“南城第一香。第一香,說的是哪一家?”
天祿眨了眨眼,翠喜會意,眼睛亮起來:“是您這兒?!是’牛肉劉‘!”她興奮地跺了跺腳,“掌櫃的,您太厲害啦!”
天祿笑道:“這是鴨子橋一個老主顧送的,太獅會的會長秦爺,有名的吃主兒。他送我這幛子,別人沒話說。”
“您為什麼不掛起來?掛到咱們門外頭,多威風!”
天祿沒回答,掀開一旁的牛肉鍋,撈出一塊醬得剛剛好的牛肉,道:“來,嚐嚐看味道合適不?”
翠喜笑道:“南城第一香,大師傅的手藝那是沒話說的,不用嚐啦!”
天祿切了一塊,用筷子夾著遞給她:“吃吧,知道你饞了。”
翠喜笑著接過,聽話地吃了牛肉,連讚好吃,問他:“您能告訴我究竟用了什麼好方子,才能調出這麼好的味道來?”
天祿淡淡道:“翠喜,你膽子是真大啊。”
翠喜一愣。
“我當學徒的時候,真沒膽子敢這麼問掌櫃的。”
“……我不懂,”翠喜低下頭,臉窘得通紅,“掌櫃的,您當年當學徒是怎麼當的?”
“早上倒夜壺、買菜、做早飯、飯前擺桌,掌櫃的吃飯時我就站旁邊伺候,盛飯端茶倒水。晚上鋪床、提夜壺,冬天還得給掌櫃的和師兄們生爐子,添火封火什麼都幹。學手藝前兩年,隻興用眼睛看,不能多問,問錯了就挨打……”天祿笑了笑,“你剛才這個問題,我要拿來問我當年那掌櫃的,嗬嗬,估計屁股早就被打開花了。”
“啊?!”
“啊,”天祿一邊攪著鍋裏的醬汁,一邊道,“你以為我開玩笑啊?不過呢,你也別泄氣,我也不是不想告訴你。一耕二讀三打鐵,四五航船磨豆腐,六木七竹八雕花,九紡十織織布郎,十一裁縫做衣裳, 十二是個修鍋匠,十三賣雜貸, 十四打磨工,十五皮匠鞋子上……上行下行三十行, 行行總出狀元郎。大喜子,好行家哪兒都有,不管做什麼事,成敗就在一個心意上。有心意,做事情就會認真。’牛肉劉‘的牛肉要醬得好,肉要好,醬要好,火候要好,十足的味道裏頭,總有十足的心意和功夫。隻有這樣,才會有真正的好味道。隻要你用心學,日子久了,自然就知道了。”
他侃侃而談,聲音爽朗,翠喜聽得發了會兒呆,說:“老板。”
“嘖,不是要你叫我哥嗎?”
“掌櫃的……”
天祿回頭看了她一眼:“拿你沒轍!”
翠喜嘻嘻一笑,旋即又輕聲歎了口氣。
“小小年紀,歎氣折福啊!”
她輕聲問:“你還記得你的老家嗎?”
“不記得了,出來的時候小,印象裏在老家就一個苦字,吃不飽飯。”
“老家話也不會說了?”
“離得久了,大多都忘了。”他見她忽然有些難過的樣子,問她,“怎麼,想家了?”
翠喜淒然搖頭:“沒有……我早就沒有家了,我隻是,隻是有些想我爹。”
天祿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將鍋蓋蓋上,轉身道:“說起我的老家話,我還真記得那麼些。”他眉毛一揚,手一比,眼睛一瞪,大聲道,“當裏個當,當裏個當!”
翠喜錯愕地抬起臉。
天祿笑道:“大喜咋(讀za音,他一高興,總這麼叫翠喜)!聽著啊!當裏個當,當裏個當,當裏個當裏個當裏個當!閑言碎語不要講,表一表好漢武二郎!那武鬆學拳到過少林寺,功夫練到八年上。回家去時大鬧了東嶽廟,李家的五個惡霸被他傷。在家打死李家五虎那惡霸,好漢武鬆難打官司奔了外鄉……
“有什麼酒?有什麼菜?一一從頭對我講。要喝酒,有壯元紅,葡萄露,還有一種是燒黃,還有一種出門倒,還有一種透瓶香;要吃菜,有牛肉,咱的牛肉味道強!”
說到這裏,翠喜大聲插話:“咱們‘流肉流’味道強!”
“嗯,流肉流,大喜咋!”
翠喜笑得眼睛眯起來。其實她聽不太懂,但心裏很溫暖,所以臉上一直帶著甜甜的笑。
天祿一口氣說完,連他自己也都驚訝,在小時候隨父親就隻聽過那麼一兩次,竟然一直銘記在心,一字不忘。
翠喜用力拍著小手:“真好!真好!”看著她的笑臉,聽著她清脆的笑聲,天祿一顆心也變得非常快樂:“大喜子,難過的時候就唱唱歌樂一樂,記住,家在心裏,跑不了!把日子過好了,哪兒不是家?”
“嗯!對了劉大哥,明天咱們把那紅幛子掛到店外頭去吧,那木板子哪有這個好看?”
“沒到時候呢,別想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