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祿家的房子原先就一個土坯房,連遮風避雨都指不上,夏天外麵下大雨,裏麵就下小雨,鞋子在泥湯裏滿處飄,到冬天,西北風卷著雪花直往屋裏鑽,吐口唾沫不一會兒就結成冰疙瘩。熬到家裏稍寬裕了些,天祿請了工匠師傅,自己也搭了把手,把房子擴充成一個有著四間屋子的小院。

耳朵不好的王叔父子也是從山東逃荒來的,住在天祿家,包吃包住不說,天祿娘還幫這爺倆做衣服補鞋子,王叔愛喝點小酒,天祿會切一點牛肉讓王大力給他爹送去下酒,薄薄的小片,看得出刀工精湛,疊在盤子裏,堆成粉色雪山。

劉老板是個挺大方仗義的人,翠喜心想,不過就是有些……有些什麼,她卻說不上來,隻是天祿結交的人,委實千奇百怪。

在他家安頓後的第一個清晨,她便見識了一個:草奶奶。

草奶奶其實不是“奶奶”,按年紀和性別來說,應該叫“草大爺”。

他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衣衫破舊,腰上係著深色腰帶,緊緊的,襯得身板倒挺硬實,人看起來有七十歲了,眼神溫順如牛。他總是拖著一架爛兮兮的板車,輪子鬆鬆垮垮似一動就要滾出來。

翠喜在院子裏洗漱,天祿娘對她挺好,送了她一個新盆子,天祿和王叔父子早就起了,見翠喜端著新木盆站在院子裏,清水映著漫天朝霞和一張雪白的小臉盤,三個男人都有些不適應,王叔父子互看一眼,又頗有意味地瞅瞅天祿,笑了。

天祿似自言自語:“做東家的倒貼給夥計,新鮮了。”

聲音很低,卻讓翠喜聽到了,她將盆裏的水倒進天祿娘的舊盆子裏,說:“新的給大媽用,我用舊的。”

天祿娘在一旁掃地,直起腰:“客氣什麼,送你的,不要你花錢。”

翠喜不說話,隻是端起舊盆子放在平日裏用來洗衣的石台上,低下頭洗臉,水聲很輕柔,卻有種莫名的倔強。

天祿娘瞪了天祿一眼,天祿木然別開了臉。

“草奶奶”就是這時候推著板車來的。

王叔父子是耳朵有毛病,“草奶奶”的毛病在嘴上。

他不愛說話,打招呼也是“嗬”“哈”“噢”幾個簡單的音節,臉上如果有表情,必然動靜很大,一笑,眉眼彎成一線,於是整張臉就布滿橫線。

他和大家一起吃早飯:稀粥,饅頭,鹹菜。翠喜想著午飯吃得晚,自己的差事耗力氣,又加上天祿娘不停地對她說:“翠喜,多吃點,吃飽點。”於是六個人中,她和“草奶奶”便吃得最多。草奶奶吃了四個大饅頭,她吃了兩個,喝了一大碗粥,她這麼吃的時候,就覺得天祿在看她,目光很複雜,可她管不了那麼多。

她又瞅瞅同樣在狼吞虎咽的老人,那時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老人見她看過來,笑著朝她點點頭,“嗬”了一聲,翠喜也對他笑,他又“嗬”了一聲。

吃完飯,天還沒有全亮,王大力從廚房裏搬出一大鍋醬牛肉和一罐子老湯醬料,放在老人的板車上,翠喜這才知道老人是幫店裏運貨的。別看他的板車破爛得跟要散架似的,東西一放上去,老人彎身一抬,隻走了兩步便顯出了好身手:鍋和罐穩穩當當,宛如平放般,一點聲響都不出。

他回頭,朝大家嗬嗬一笑,意思是先去店裏了,王叔父子也跟在了板車後頭。天祿也收拾妥當,向翠喜一招手:“大妹子,可吃好了?”

翠喜臉皮再厚也經不住他再三提醒,趕緊放下了碗,要待收拾,天祿娘笑著朝她擺手:“去吧,有我呢。”

小姑娘屁顛顛跟在天祿後頭,他走得很快,她幾乎追不上,跑了幾步,他終停下來等她,待她到他身旁,他說:“吃得多就拉得多,別耽誤幹活。我是好心提醒你。”

翠喜覺得很羞恥,輕聲說:“對不起,我知道我吃得多。”

他微微一怔,想了想,語氣和緩了些:“不是嫌你吃得多,是怕你吃壞肚子,天兒熱,別把自己吃病了。我不管花錢治病。”

“嗯。”

他們慢慢走著,拉板車的老人在最前麵,翠喜看著老人,問天祿:“老人家不會說話嗎?”

“會啊。說得少。”

“哦。”

“他姓草,”天祿似笑非笑,“給街坊鄰居幫忙做點雜事,好幾年了。”

翠喜道:“那我叫他草叔。”

天祿笑道:“他有個稱呼,一般人不敢叫。”

“啊?”

“草奶奶。”

翠喜的臉又紅了,抬頭看了天祿一眼,帶著絲惱怒,心想劉老板這人太不講究,沒個正經。天祿卻朝著老人背後一聲大喊:“草奶奶!”

老人回頭就破口大罵:“×你奶奶的我就!”

囫圇著喊的,把“我就”放在最後頭,“就”“你”“的”仨字被他吞在了肚裏,聽起來倒像“草奶奶我”,唱歌似的。

翠喜目瞪口呆。

“也不知他以前受過什麼刺激,”天祿說,“隻要你朝他喊草奶奶,他便會回你這句話。老人家也沒個家人,好在能拉點貨,想著是街坊,我挺照應他的。”

翠喜說:“您是個好心人,好心有好報。”

“嗐。”

走了一半,臨近一處人家,是少有的方正規矩的庭院,石榴樹從牆邊探出頭,繁花如火,朱紅色如意門吱呀一開,聽得裏頭洪鍾般一聲大喊:“大劉子,你們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