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祿趕緊回道:“哎,來了!”

草奶奶也停了下來,王大力利落地打開裝牛肉的大鍋,用長筷從中挑揀著。

翠喜好奇地看過去,見一中年女子利落地從影壁後麵走了出來,翠綠色衣袖半挽,露出手腕,粗得如鐵柱子一般,身形高大,比自己隻怕高出三個頭來,綰著烏黑的發髻,油亮亮的,插著兩三根銀簪子,臉上沒施脂粉,更顯得臉龐寬寬,眉眼舒朗,唇厚耳闊。一個頭發稀疏的瘦弱小丫頭跟在她後頭,端著一大盤子,走到板車那兒,王大力將挑好的牛肉一塊塊夾起放進她盤子裏。

天祿笑著朝那女子施禮,女子點點頭。

天祿對翠喜輕聲說:“這是店裏的大主顧,旗下人,人稱‘那小姐’。以後你會經常和她打交道。”

翠喜恭恭敬敬向那小姐行禮,那小姐沒看她,對天祿道:“小籃子真不回來啦?”她的嗓音粗重,真如男人一般,翠喜暗覺好笑。

天祿笑道:“他娶了媳婦,不回來啦。”

“娶媳婦就不掙錢了?大劉子,你娶了媳婦,南城莫非就見不到牛肉劉了?嗐!什麼話啊?!”那小姐這才端詳起翠喜,粗胖的手指朝她一指,“這是你的小媳婦?你有了小媳婦,不要人家小籃子才是真的。”

天祿嘿嘿一笑,正待解釋,翠喜紅著臉搶道:“我是新來的打雜的。”

那小姐笑道:“我說民國就是好啊,天變了,皇上成馬倌兒,北京改北平,夥計變姑娘!”

天祿見翠喜似要回嘴,忙將話岔開了,待離了那小姐的家,天祿對悶悶走著的翠喜道:“那小姐是好人,刀子嘴豆腐心。你別招人家。”

“我沒招她。”

“她脾氣不太好,人有些糊塗,不過前些年旗人紛紛往外跑,她能留在北平,還算是有點家底的。她也有個外號,我說給你聽。”

翠喜心想:又會是什麼髒話?準沒得好。

天祿道:“我們平日裏叫她那小姐,私底下,叫她‘丈二姑娘’。”

翠喜知道“丈二和尚”,卻從未聽過“丈二姑娘”這種說法,聯想著那小姐的相貌、牛高馬大的身材和男人般的聲量,撲哧笑了出來。

就這樣,翠喜在南城留了下來,一晃兩個月過去,入秋了。

偶爾店子裏難得清閑,她會把奶奶接過來,親手為老人下一小碗清湯麵,王叔想給麵裏加點牛肉,翠喜笑著擺手:“吃不了,不消化。”

吃完了麵,奶奶坐在凳子上,喜滋滋地看著翠喜抹桌子掃地,她的孫女真是漂亮又能幹。

“吳老太太好啊。”天祿從外頭回來,向奶奶打招呼。

“大牛子。”奶奶笑著回應,和翠喜的口音略有不同,奶奶把“牛肉劉”叫作“牛肉牛”,於是“大劉子”很自然地變成了“大牛子”。天祿倒也不介意,洗了洗手,去廚房給老人挑了醬得最軟和的一小塊牛筋,切了一點,端出來:“老太太,這個你嚼得動,嚐嚐。”

翠喜低頭幹著活,悄悄抬起頭,看了天祿一眼。

奶奶叫她:“來,孫女。”

“不來。奶奶吃。”翠喜道,說到吃,她終究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出去倒水,卻見丈二姑娘和她家丫鬟石榴路過,招呼她:“大喜子,我這剛看完戲回家,肚子餓了,你給送點牛腱子過來。”

翠喜心想:你這是看戲,又不是打拳,不早不晚的想吃肉。但想著自己也總是不分時候犯饞,哪有資格說別人?丈二姑娘其實人不錯,說話直爽,賞錢也給得很大方,翠喜忙答應了,回去囑咐奶奶等她回來,去廚房叫王叔切了牛肉,自己端著送去丈二姑娘家。

天祿算了會兒賬,見翠喜出去了,他便走到奶奶旁邊坐下,奶奶小口小口嚼著牛筋,天祿笑道:“老太太,你孫女比你能吃多了。”

奶奶憨憨地笑了笑。

“老家現在還有人嗎?”

奶奶眼圈兒慢慢紅了:“她爹,給我們省吃的,餓死了;小妹給我省吃的,差一點餓死。發大水,家沒了,小妹帶我來找貴成。”

天祿沉默。

翠喜回來,奶奶已經走了,天祿把翠喜叫到一旁,低聲說:“你哥把老太太接回家了,你別再給你哥錢了,之前你到我店裏來,我給了他十塊錢的。你一個月也不過一塊的工錢,給了他,自己還花個什麼呢?”

“我沒什麼要用錢的地方。”翠喜說,“奶奶住哥哥那兒,吃的用的要花錢。”

“你奶奶不是他奶奶?”

“不一樣。我們來投奔他,總給他家添了麻煩的。嫂嫂有病,兩個女娃娃還小,哥哥整天在外頭曬太陽趕駱駝,不容易。”

“嗯,人人都不容易,就你最容易。告訴你,我可不會給你加工錢的啊。就你這小……”

翠喜打斷他:“我知道你嫌我年紀小做不了什麼事。”嘟起了小嘴,端著空盤子悶悶地走進廚房,把天祿晾外頭。

天祿就站在櫃台那兒笑,翠喜從廚房出來,他叫住她:“我是老板,你不聽我話。”

翠喜根本就不怕他,偏著小腦袋問:“怎麼不聽話了?”

“你來的第一天,我跟你說了什麼你不記得了?我讓你叫我哥!”

翠喜愣了一瞬,低聲道:“不叫。”轉身又朝外走。

“哎哎,上哪兒去你?!”天祿用手指敲著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