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喜回頭:“要賬!”

店裏另有個大主顧,姓錢,叫錢正光,就住在宣武門附近的胡同裏,是個大學生,據說學的是政治,恰是正趕潮流風華正茂的年輕一代。前些日子,大學生不知是為了追求進步還是為了追求女人,惹了點小麻煩,躲到了南城來,每周總有四五天在“牛肉劉”吃晚飯:三兩麵條,三兩肉,有時候還會帶著他的三兩個男女朋友或同學一起來,吃麵念詩,談論時事歌頌愛情,吃完了就一抹嘴:“劉老板,記賬上哈!”

賬記了一年還沒還清。翠喜問過天祿,為什麼不找大學生要錢,天祿說:“讀過書的人,臉皮薄,為了這點錢讓人家難堪,不近人情,也沒必要。”

“老板漲工錢!”翠喜大聲說。

“還真順藤上了嗬!”天祿作勢要打,翠喜頭一偏,天祿的手不過虛晃了晃,收了回去,在衣襟上假意拍了拍,“你要好意思把錢從他那兒要回來,我就一個月給你兩塊!”

“好,你說的!”

原來她還真記下了。

翠喜找到大學生的住處,他正捧著本詩集,坐在院子的石桌前,琅琅地念著,翠喜聽了半晌沒聽明白:什麼頭一翻,身子一斜,馱著夕陽回去?

“錢先生!”翠喜厲聲大吼,在“牛肉劉”幹了沒幾天,她的中氣倒是練了個十足。

大學生嚇了一跳,定睛看了看:“哦,這不‘牛肉劉’的大喜子嗎?小姑娘,有何貴幹哪?”

“老娘來討你的飯錢。”翠喜做出成熟婦人的模樣,叉著腰,惡狠狠地道。

大學生哈地一笑,把小姑娘叫過去,從兜裏掏出一顆洋糖:“吃過沒?很好吃,給你。”

“我不要。”

“你嚐嚐。”

他給她剝了,遞給她。

翠喜在心裏冷笑:別想著收買我,我不怕。大大方方接過了糖,放進嘴裏。

大學生讓她走近點,給她看自己放桌上的筆記本,筆記本攤開的一頁上寫著個英文詞兒,旁邊五個漢字:德謨克拉西。

見翠喜捧著腮認真看,他解釋道:“小妹妹,德謨克拉西,就是民主的意思,這就是我的追求與信仰,我將終生為之奮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說著站了起來,挺直了背脊,真是個玉樹臨風的翩翩佳公子。

翠喜頭都沒抬:“我不信那個。”

“啊?”

“你信德謨克拉西,我信‘仁義禮智信’,就是欠了錢要還。你欠了我們店裏的賬,快還,要不我老板抽死你。”翠喜也站直了身子,把嘴裏的糖嚼得哢嚓響,大眼睛忽閃忽閃。

大學生眉毛豎起來:“小姑娘家說話如此庸俗,凶巴巴的!我不跟你見識。威脅我啊?劉老板抽死我?嗬嗬嗬,就他那樣的和氣人兒,連重話都不對我說一句的,他會抽我?劉老板啊,可比你知道尊重文明人!”

“文明人就不該欠錢不還!欠錢不還就是臭不要臉!”翠喜說。

“你,你……”大學生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多少錢?我給!”

“二十塊!”

“這……這麼多啊?”

兩角錢可以買兩斤豬肉,二十塊,再湊點可以包個小老婆了,以前隻想著在“牛肉劉”這種小飯鋪包月隨便吃點飯,花不了幾個錢,可沒想到一點點攢下來,已經累積到了這個數目,現在一下子要他拿出這些錢來,勢必打亂生活中諸多計劃,更難免捉襟見肘,不由得又是尷尬又是惱怒。

頭一斜,見自己鄰屋的房門開了一線,屏風上的鏡子反射日光,明晃晃的,他便把尷尬和惱怒轉移到了另一個對象上,怒聲喝道:“張大媽!我跟你說了多少遍、多少遍、多少遍?!鏡子不能對著我的門,這在風水上有衝撞、有衝撞、有衝撞!”

他每重複一個詞,翠喜就在心裏數一二三。

張大媽偏偏跟他鬥氣,把門開得更大了,翠喜看得清楚了,屋裏不是屏風,本就是一大麵穿衣鏡,正好對著大學生的房門。

婦人尖著嗓子道:“錢先生,要是能把你門上的寶劍取下來,我就把鏡子撤了!”

翠喜轉頭瞧,果見大學生的房門上懸著一把小短劍,大學生與張大媽鬥著嘴互不相讓,翠喜衝到大學生身前,手一揮:“錢先生,你究竟給不給錢?”

“我現在還就不給!士可殺不可辱,我最討厭受人逼迫,刁民!你們活該受罪,不配得到拯救!”他指著翠喜,怒目圓睜。

翠喜淡淡一笑,聳聳肩,忽然走到張大媽屋外:“大媽,我教你一招兒,可以治他門上的劍!”

張大媽哈哈一笑:“好啊,小姑娘,怎麼治?”

“容我進來?”

“哎,快進來吧小姑娘。”

錢大學生站在外頭,眼睜睜見翠喜走進了張大媽的屋子,也不過一會兒工夫,見小姑娘提著兩把菜刀出來,他駭得往後連退了兩步,翠喜提著刀朝他嫣然一笑,忽然背過身去,在張大媽的屋門上比畫了兩下,再用兩綹麻繩將菜刀一一綁好,放地上,接過張大媽遞給她的釘子和錘子,踮起腳,砰砰有聲地在門正中釘著。

“哎哎,你幹什麼你幹什麼?”錢大學生急得團團轉。

翠喜將釘子釘好了,撿起菜刀,掛了上去,再回頭朝他一笑:“不給飯錢是吧?好,老娘讓這兩把刀天天陪你念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