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七十七歲東山再起(3 / 3)

光緒二十六年十一月初六(公元1900年12月27日),光緒帝對外發布聖諭,允準《議和大綱》。外交團首席公使葛絡幹,這才同其他十國駐華公使及聯軍最高統帥瓦德西,與大清國慶親王奕劻、議和全權大臣李鴻章及部分留京大臣,坐在一起,正式開始談判。

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初十(公元1901年1月29日),駐蹕西安的慈禧太後繼續以光緒帝的名義,按著《議和大綱》的要求,發布《變法上諭》,宣稱“維新”。

光緒二十七年三月初三(公元1901年4月21日),西安繼續發布聖諭,電告中外:大清國成立督辦政務處,詔慶親王奕劻、文華殿大學士李鴻章、軍機大臣榮祿、王文韶、鹿傳霖、昆岡等六人為督辦政務大臣,負責製訂新政各項措施,掌管各地官吏奏章及辦理全國官製、學校、科舉、吏治等事務。

光緒二十七年六月初九(公元1901年7月24日),大清國宣布改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為外務部,班列各部之上,詔文華殿大學士李鴻章為總理事務,原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為會辦尚書、會辦侍郎。

李鴻章上奏以病辭,旋詔慶親王奕劻總理事務。七月初,議和會議繼續最後一項:賠款數額。這是此次議和最關鍵的一款。

葛絡幹把一份早經各國協商好的數額,用中英文對照的形式形成書麵文字,擺到慶親王與李鴻章的麵前。慶親王拿起一看,當即離案,撲通跪倒在各國公使的麵前,邊磕頭邊道:“求求各位大老爺,放過我大清吧。照各位大老爺提出的數字賠款,我大清非得舉國乞討不可。”翻譯不敢照翻這話,眾公使不知這慶親王爺在玩什麼鬼花招,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李鴻章已病倒多日,他抱病前來,是因為這賠款一項太重要,關乎大清國的存亡興衰。他如今見慶親王跪了下去,也覺著奇怪,不由把各國提出的款額拿到眼前看了看。這一看,他也嚇了一跳。原來,各國提出的賠款數額是十七億五千萬兩庫平銀,分十年還清,年息六厘。

李鴻章撫須冷笑道:“各位大臣哪,老夫以為,你們提出的賠款數額,是不是太少了呀?十七億五千萬兩庫平銀?一百七十億兩庫平銀,不是更好嗎?”

葛絡幹冷著臉子說道:“李中堂,這是我們各國提出的最低賠款數額。參戰的八國每國兩億兩,未參戰的三國每國是五千萬兩。這是最公正的分配方案。”

李鴻章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發呆的慶親王道:“王爺呀,您起來吧,您這是幹什麼呀?”

慶親王一邊起身一邊小聲道:“少荃,本王是被他們嚇蒙了!他們這是不想讓咱們活命了!”

李鴻章沉吟了一下,忽然長歎了一口氣道:“葛大臣哪,請您轉告各位大臣,我大清現在呀,不要說拿出十幾個億,就是一個億,都拿不出啊!海軍打沒了,您再看看我們軍營使用的槍炮,早就該換了,就是因為沒銀子,一直這麼挺著。我們這次會議,各國提出的一些條件,我國都照辦了,隻有這賠款一項,卻無法辦到。老夫今兒說句不中聽的話,我大清已經提前把一百年的進項,都用光了!老夫和在座的大多數公使都熟悉,老夫適才講的是不是真話,大家心裏應該清楚。老夫的話講完了,各位商量一下看怎麼辦吧。”

這時,一名差官悄悄走進來道:“大人,您老該用藥了。”

李鴻章隻好起身道:“老夫失陪一會兒。等各位商量好了辦法,我們再談。”

差官扶著李鴻章走出去用藥。慶親王急忙尾隨出來,小聲說道:“少荃,他們能削減多少數額呢?”

李鴻章邊走邊道:“這個毓賢哪,他可把我大清害得不輕啊!”

李鴻章不提莊親王和端郡王,連剛毅等滿貴大員也不提,卻隻提毓賢。毓賢是漢軍正黃旗人,是介乎滿漢之間的那種人物。李鴻章隻能借這樣的人,來發泄對朝廷的不滿。

慶親王也隻能隨著李鴻章歎上一口氣,便又重新回到議和桌前。李鴻章用藥畢,各國公使果然又議出新的賠款數額,是九億五千萬兩庫平銀,年息仍是六厘,仍分十年還清。

葛絡幹說道:“李中堂,我們給您麵子,這樣總可以了吧?”

李鴻章笑著說道:“各位公使啊,你們聽老夫一句話。如果你們以後,還想繼續與我大清交往的話,就首先應該想辦法讓我大清活下去。我大清現在,能拿出九個億的白銀,也就不在乎減少的那八個億了。各位公使既然肯給老夫麵子,老夫就說一個數字。此次賠款哪,我大清隻能出到三億庫平銀,多一兩都拿不出來了。需要多少年還清呢?需要四十五年才能還清。年息哪?隻能出到三厘。老夫的話講完了,各位議一議吧。”

十一國公使自然不肯答應。不答應就隻能再議,議來議去,終於議成賠款數額為四億五千萬兩庫平銀,分三十九年還清,年息四厘。

光緒二十七年的七月二十五日(公元1901年9月7日),慶親王奕劻、文華殿大學士議和全權大臣李鴻章,與十一國公使簽訂的議和條約,被大清國朝廷批準。因訂約年是辛醜年,史稱《辛醜條約》。

條約如下:中國賠款銀四億五千萬兩,分三十九年還清,年息四厘,以海關稅、常關稅和鹽稅作抵押;將東交民巷劃為使館界,界內由各國駐兵管理,中國人概不準居住;拆毀大沽炮台及有礙京師至海通道之各炮台,外國軍隊駐紮在北京和從北京到山海關沿線的十二個重要地區;永遠禁止中國人民成立或參加“與諸國仇敵”的各種組織,違者處死;各省官員對所屬境內發生的“傷害諸國人民”事件,必須立刻鎮壓,否則即行革職,永不敘用;外國認為各個通商章程中應修之處或其他應辦的通商事項,清政府概允商議,並改善北河及黃浦兩水道;清政府懲辦首禍諸臣;改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為外務部,班列六部之前。

李鴻章在上《和議會同畫押折》中,不無痛心地這樣寫道:“臣等伏查近數十年內,每有一次構釁,必多一次吃虧。上年事變之來尤為倉猝,創深痛巨,薄海驚心。今議和已成,大局少定,仍望朝廷堅持定見,外修和好,內圖富強,或可漸有轉機,譬諸多病之人,擅自醫調,猶恐或傷元氣,若再好勇鬥狠,必有性命之憂矣。”

幾乎就在與列強議和的同時,李鴻章還抱病就滿洲問題,與俄國駐華公使喀西尼進行單獨會談。

當時,迫於英、日籌議建立反俄同盟,俄國不想過分刁難中國,所以便在談判初期,同意部分撤軍。隨後,喀西尼奉國內指示,提出商訂交還東北的條件,上授李鴻章為全權大臣與俄商辦議約。

但中俄此次的談判並不順利,《辛醜條約》簽訂後,中俄之間尚沒有達成協議。李鴻章身心疲憊,病情愈發加重,小紅每日都伺候到很晚才睡。

與列強簽訂《辛醜條約》的第六天,時至夜半,李鴻章經過一陣咳嗽後,好半天才安靜下來。小紅一邊為他捶背、撫胸,一邊安慰他。

李鴻章則握著小紅的手,有氣無力地說道:“議和的條約簽訂了,老夫的大限也該到了。國家的局麵壞成這樣,老夫已無好辦法可想嘍,縱使我恩師活過來,恐怕也回天乏術呀。經方、經述、經邁他們幾個以後怎樣,老夫就不去想了。古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至於夫人哪,自然會有人照料。老夫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紅兒啊!紅兒啊,趁現在太後還沒有回鑾,你明兒就回江西去吧。老夫已讓人為你打點好了行裝,一應地契、房契等文書,已全部包在裏麵。老夫讓跟了我十二年的一名老差官護送你。你到了江西以後啊,就改個名字,過個一兩年呢,再尋個好人家。你若想老夫哪,就抽空到合肥老夫的墳前化張紙。”

小紅哭著說道:“老爺,您老還是好好養病吧,您老可是與俄國還沒有訂成條約呢!奴婢該走的時候啊,不用您老攆,奴婢自己就會走的。奴婢要不想走啊,您老攆也沒用。”

死不瞑目

光緒二十七年九月十九日(公元1901年10月30日),喀西尼再次把李鴻章約到俄國駐華公使館,提出國內對撤軍一事,又有了新方案。喀西尼說著便將一份用俄中兩種文字寫就的照會遞給李鴻章。

原來,俄國為避免其他國家幹涉,又玩弄出了新手法,提出在中俄兩國政府間訂立撤軍條款的同時,中國政府與俄國的道勝銀行之間還要訂立一份所謂“私方”協定,將俄國在東北所得到的權益,全部移交給俄國道勝銀行。

喀西尼在李鴻章瀏覽該書麵照會的時候又特別強調:“我國已明確態度,隻有貴國與道勝銀行簽訂了條約,我們兩國之間才能簽訂撤軍的條款。”

李鴻章的胸間陡然燃起一團怒火,他把俄國擬就的這份書麵照會擲還給喀西尼,冷笑著撫須說道:“喀西尼呀喀西尼,虧你辦了這麼多年的外交!讓我大清把東北交給貴國的一家銀行?真不知貴國是怎麼想出來的!老夫久曆外交,還從來沒有簽過這樣的協定,也從來不敢對這種協定承擔責任。老夫有些頭暈,要先走一步。”

李鴻章話畢,吩咐隨員扶他起來,剛坐進轎裏,便吐出一口鮮血,隨即昏迷。轎子急馳賢良寺,慶親王帶著一班王公大臣來榻前看視。

李鴻章時而清醒,時而昏迷,間或咳血。小紅坐在榻前,兩眼流淚,一遍遍用布巾擦拭李鴻章咳出的血痰。

慶親王緊急給西安發電,通報李鴻章的病情,又派快馬赴合肥送信。電報線路此時已全部暢通,聖旨很快來到賢良寺。

李鴻章此時已不能跪接聖旨,由慶親王領著一班王公大臣跪在榻前聽宣。旨曰:“據慶親王奕劻電稱,李鴻章十九夜忽病吐血,次晨尚好等語。覽奏深為廑念,該大學士為國勞瘁,務須加意調攝,早日痊愈。現在病情如何?眠食能否如常?即行電奏,以紓垂係。欽此。”

光緒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公元1901年11月7日),李鴻章經過幾日的醫治,吐血已止。慶親王得到通報,忙帶了幾名王公大臣趕到賢良寺。喀西尼聞訊,也慌忙帶上一應隨員趕了過來。門外的侍衛把慶親王等人請進屋裏,卻以王爺與中堂商量要事為由,把喀西尼等人擋在門外。老奸巨猾的喀西尼不想錯過機會,堅持在門外等候。

李鴻章見慶親王來到,忙讓小紅把自己扶成半臥狀態。李鴻章小聲說道:“王爺呀,這幾日可是累著您了!”

慶親王忙道:“少荃,隻要你早日起來,可是比什麼都強。”

李鴻章微微點了下頭,又小聲道:“王爺呀,下官病的這幾日,倒作成了一首詩。下官想趁現在明白,吟出來,求您老給指點指點。”

慶親王笑道:“既然少荃有此雅興,本王與一班王公大臣就都洗耳恭聽。”

李鴻章閉上雙眼,輕輕吟道:“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裏外吊民殘。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海外塵氛猶未息,請君莫作等閑看。”

慶親王聽罷,不由擊掌道:“好詩!”

這時,一名差官悄悄走進來說道:“王爺、中堂大人,俄國駐華公使喀西尼,在門外一直不肯走,堅持請中堂大人在這個條款上畫押鈐印。”差官隨手把幾頁紙舉起來,對著李鴻章說道:“喀公使讓下官給您老捎話,說您老無論怎樣,也要於今日給他回複,如其不然……”

差官話沒說完,李鴻章忽然劈手奪過差官遞過來的那幾頁紙,狠命向地麵一擲,隨後用手指著北麵,眼睛望著慶親王,老淚縱橫喃喃道:“可恨毓賢啊,誤國至此!可惜,下官見不到……”

李鴻章話未及說完便開始吐血,漸無聲息。慶親王急忙喊“少荃,少荃,少荃”,卻沒有任何回應,待近前看時,見李鴻章頭靠在小紅的肩膀上,雙眼圓睜,淚痕未幹,張著口似乎想說什麼。慶親王知道情形不妙,急忙喊人進來,將他的身子放平。

李鴻章的舊屬周馥痛哭流涕道:“中堂所經手未了事,我輩可以辦了,請放心去罷!”聽聞此言,已經氣絕的李鴻章似乎忽然目張口動。周馥一見,急忙用手輕輕合上他的眼睛。至此,李鴻章走完他七十九歲的傳奇人生。

小紅順勢跪在榻前,用手抓住李鴻章的手,傷心欲絕道:“老爺,您老一心為國,臨走也未對家事安排半句。您老一定慢走一步,等奴婢去伺候您!”

小紅話畢,忽然對著床榻連磕三個響頭,然後便慢慢站起身來,又俯下身子細細地看李鴻章,差不多看了半炷香的時間,這才回身走到慶親王的麵前,從袖裏掏出一頁紙來,雙手遞給慶親王道:“這是老中堂口授的遺折,煩王爺交給皇上、皇太後。”

慶親王急忙將遺折接過來,埋下頭閱讀。小紅趁慶親王讀遺折的空當,快步走出屋去,直向院外的一根石柱撞去。

院外巡哨的差官大驚,急忙飛跑過來搶救,已是不及,眼見一縷香魂隨李鴻章去了。

李鴻章遺折雲:“伏念臣受知最早,榮恩最深,每念時局艱危,不敢自稱衰病;唯冀稍延餘息,重睹中興,齎誌以終,歿身難瞑。現值京師初複,鑾輅未歸。和議新成,東事尚棘。根本至計,處處可虞。竊念多難興邦,殷憂啟聖。伏讀迭次諭旨,舉行新政,力圖自強。慶親王等皆臣久經共事之人,此次複同更患難,定能一心勰力,翼讚訐謨,臣在九泉,庶無遺憾。”

慶親王未及把遺折讀完,已然泣不成聲。

兩道諭旨很快由西安來到京城。

第一道聖旨先行追贈李鴻章太傅,予諡文忠,晉封一等侯爵,入祀賢良祠。

第二道聖旨主要是加恩李鴻章的子孫:刑部員外郎李經述,著賞給四品京堂,承襲一等侯爵,毋庸帶領引見。工部員外郎李經邁,以四五品京堂用記名道。李經方著俟服關後,以道員遇缺簡放。伊孫戶部員外郎李國傑著以郎中即補,李國燕、李國煦均著以員外郎,分部行走。李國熊、李國燾均著賞給舉人,準其一體會試。

隨後,順天府府尹陳壁又上《住宅改建專祠疏》,直隸總督袁世凱上《天津奏建專祠疏》,兩江總督劉坤一上《江寧奏建專祠疏》,江蘇巡撫恩壽上《蘇州奏建專祠疏》,工部左侍郎盛宣懷上《上海奏建專祠疏》,安徽巡撫誠勳上《合肥奏建專祠疏》,浙江巡撫任道鎔上《浙江奏建專祠疏》,山東巡撫周馥上《山東奏建專祠疏》,河南巡撫錫良上《河南奏建專祠疏》。朝廷一一照準。

兩個月後,慈禧太後與光緒帝回鑾進京。慶親王奕劻再上奏疏,奏請在京師為李鴻章建立專祠,稱其“不辭勞瘁,掉三寸筆舌以與七八強國數萬勝兵相持,綿曆歲時,旅千辛萬苦卒能使聯軍撤退,地麵交還,宮廟再安,市廛複舊”,“去年之亂為我朝二百餘年未有之變,全權大臣持危定難,恢複京輦亦我朝二百餘年未見之功。故相以勞定國,以死勤事,又始終不離京城,自非尋常勳績可與比例”。

因大清立國從不準漢人在京師建有專祠,慈禧太後緊急召王公大臣們商議此事,隨後下旨曰:“李鴻章著準於京師建立專祠,列入祀典,由地方官春秋致祭以順輿情而隆報享,用示篤念,藎臣至意。欽此。”

漢大臣在京師建立專祠,大清開國二百餘年,李鴻章是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已經逝去多時的李鴻章,再度成為中外議論的焦點人物。

十年後,時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的孫中山先生,一日晚飯後突然與人談起了李鴻章,竟然發出這樣的感慨:“中堂從佐治以來,無利不興,無弊不革,艱巨險阻,猶所不辭。”

五十年後,新中國開國領袖毛澤東給李鴻章下了這樣一句斷語:“水淺而舟大也。”水淺而舟大,是褒是貶,後人無從懸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