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埋伏好的突襲,路障忽然在正前方出現了!
那不是普通的路障,那是整個一座山丘平移過來,蠻橫地擋在路上。山體是潰散的,猶如在潲水缸裏泡久了的饅頭,表皮崩裂了,內裏的渣渣塊塊全都露了出來。
三星車目瞪口呆地停下,喬果打開車門跳了出來。在喬果的心目中,山是最穩固最牢靠的,不能想象山也會站不穩腳,山也會趔趄著摔倒。然而,喬果此刻卻真實無疑地看到了山體滑跌在她的麵前。
來到車外,喬果才發覺山雨實際上仍舊很大。就象立在衛生間的淋浴頭下,水嘩嘩地從頭頂泄下來,一下子就將她澆了個透濕。
喬果打個寒噤。“水雖平,必有波。衡雖正,必有差。人算不如天算……”,星雲大師的那番話隨著這寒噤進入了她的毛孔。於是,她的每根汗毛都痙孿般地縮豎起來。
昨日黃昏瘋狂的火燒雲,夢中的電閃雷鳴天塌山倒……,不祥的預兆果然應驗了!
隻住一晚,第二天趕回。神不知鬼不覺,不會造成任何麻煩。來此之前仔細地算計過,應該是萬無一失的。
唉,人算不如天算呐!
當喬果站在那兒發愣的時候,盧連璧卻不停地走動著察看現場。山體滑坡之後,泥土沙石和樹木之類的堆積量很大。現場有人在冒雨清除積石,搶修公路。盧連璧上前打問情況,那些人告訴他,工作量太大,今天絕不可能通車,即便是明天,也沒有把握。
三星車隻好掉頭返回,車上的兩個人都沮喪地說不出話。
重新回到那幢小樓入住,登記台的服務小姐很熱情地說:“歡迎先生和太太回來,你們的房間已經清掃過了,剛剛換了新的臥具。”
聽了這話,喬果和盧連璧相視苦笑了。
服務小姐看出了他們的心思,又說道:“先生和太太是因為道路不通才返回的吧?請先生和太太安心休息,有了新情況,會及時通知你們。”
二人提著行李,重新回到不久前離開的那個房間。舞台、布景和道具依然俱在,可是做為已經謝幕的演員,他們卻無心重演舊劇了。
那個漫長的白天由時停時下的陰雨填塞著,充實而又空虛。他們兩人在房間裏說了很多話做了很多事,卻又完全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
黃昏降臨了,暮色猶如愈煲愈稠的粥,喬果就是浮在粥麵上的一枚小棗。她坐在窗前,凝視著那片濃稠的暮色。丈夫的自行車就在那無邊的濃稠中升起,那車子漸漸地駛近,看得到丈夫魁偉的身體和隱在身後的兒子那兩條細細的腿。兒子腳踝上套著灰白色的足球襪,沾著灰土的小足球鞋一甩一甩地彈動著,仿佛仍在練習盤帶和射門。
寧寧正在長身體,需要補鈣。冰箱的冷凍室裏有買好的排骨,燉的時候放一點兒醋,好讓鈣質溶在骨頭湯裏。阮偉雄能想起來給兒子做麼?
……
“果果,你想家了?”盧連璧從身後靠上來,一隻手溫暖地撫著喬果圓圓的肩頭。
喬果轉過身子,額頭、眉毛、鼻子……慢慢地,慢慢地和對方挨在了一起。那情形就象曆經長途跋涉之後,兩支疲憊的隊伍終於會師。
喬果明白,盧連璧也在想家,此刻他們有著相同的心思。喬果的手也伸了過去,緩緩地撫向對方的額發。這是彼此會心的撫慰,這是兩個叛徒的相濡以沫。
“給家裏,打個電話?”盧連璧說。
喬果搖搖頭,神情似乎有幾分淒絕。
盧連璧猛地將她抱住,合攏的雙臂硬實的胸腹緊緊地貼著她擠著她,仿佛要透過肌膚,向她傳遞力量。喬果感受到那力量了,那力量溫潤而堅強,帶著血的酣暢血的搏動。
那是血沁玉——
喬果的身體被喚醒了,它猶如水蛭一般吸附著對方,它愈益膨大,愈益柔軟。喬果驚異地發現她的肉體竟然如此地貪婪如此地凶狠,似乎要將那玉中的沁血一滴一滴一絲一絲全都吮吸殆盡。
預感到冬之將至時,蚊蟲們都是這樣享用它們最後的晚餐吧?那享用透著瘋狂透著絕望,似乎永無饜足。夜和雨是兩個相佐的調味品,給喬果和盧連璧的晚餐添滋加味。
手機在床頭櫃上響起來的時候,喬果在盧連璧的身下停止了扭動。那是喬果的手機,盧連璧看看喬果,再瞧瞧床頭櫃,伸出胳膊將它拿了過來。
來電顯示,是從喬果家裏打來的。喬果愣了愣,隨即將它放在了枕下。
枕著家人的思念,喬果在做愛時盡力地麻木,盡力地放縱,在麻木和放縱中盡力地忘卻。人類要達到忘卻可以循著這樣的兩極:一是極靜,一是極動。方才那一堆混亂到極致的動作,業已證明了它的效力。然而,那忘卻極為短暫,差不多就在喬果安安靜靜躺下來的同時,對家人的思念又悄然而升了。
“的鈴鈴——”手機在枕下再次響起,喬果立刻伸手將它拿了出來。來電顯示的號碼不是家裏,而是劉仁傑。喬果略為遲疑之後,便決定接通它。喬果此時已經覺得這個封閉的房間有些憋悶了,劉仁傑的電話就象是一個與外界相連的通氣孔,可以讓她透透氣,鬆快鬆快。
“喂,小喬,可以和你聊一會兒嗎?”
喬果看看身邊的的盧連璧,將手機在耳朵上貼緊了一些,然後回答說:“行。”
聽筒那邊就傳來了耳語般的聲音,“人這東西啊,特別古怪。有時候吧,他會覺得活著挺有味道的,吃東西香,幹什麼都有勁兒。有時候呢,他又覺得活著挺沒意思,不就是吃吃睡睡嘛,到頭還不是個死,什麼都是空的。小喬,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
“當然。”喬果說。
方才做愛時,有滋有味兒,勁頭十足。此刻呢,心裏空虛得很,無趣得很。
“人活著,正因為沒什麼意思,所以才要給自己找點意思。正因為到頭來是空的,所以才要在沒有到頭的時候,把什麼都填滿。”
喬果笑了,“唔,你是個哲學家。”
那邊的聲音也在笑,“我不喜歡哲學,我喜歡藝術。是藝術,讓沒有光亮的東西有了光亮,讓沒有色彩的東西,有了色彩。你比如說吧,雲是什麼,雲是一團水汽罷了。可是用藝術的眼光想象一下,雲就成了在天上跑的羊群跑的馬,成了魚鱗成了波浪成了樓閣成了宮殿。”
喬果在心裏讚同著。說得對,你瞧瞧男人和女人,不就是一個腦袋兩條胳膊兩條腿兒,就那個樣子嗎?可是因為你在心裏想他(她),他(她)就被想得可愛了。男人想象著女人,女人想象著男人,這樣他們才相愛了。
喬果這樣想著的時候,電話那邊又說道,“小喬,我剛才坐在家裏,忽然覺得情不可抑。於是,就畫了一幅水墨畫。是仕女圖嘍,當代仕女圖,臉兒是照著你畫的。畫好了,又題了幾句: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欄杆,想君思我錦衾寒……”
盧連璧在枕邊見喬果電話打得有滋有味兒,就把耳朵貼過來,想聽。喬果輕輕推開他,順手掛斷了。
“誰打來的?”
“一個朋友。”
“是個男朋友吧?”盧連璧說,“他好象老是在這個時間給你打電話。”
“嗯,他晚上沒事兒幹,就喜歡這個時候聊天。”
盧連璧很知趣,再不說什麼。
他們倆就再沒有話說。
想君思我錦衾寒——,喬果獨自想著劉仁傑的電話,心裏溫熱熱地,漸漸升起一種感動。他會因為想我,而覺得被子格外地冷嗎?喬果仿佛看到那人獨自縮在被筒裏的樣子了,後腦勺靠在床幫上,被邊拉在下巴頦兒那裏,兩個眼睛直愣愣地出著神……
一隻胳膊伸過來,將喬果再次攏進懷中。親吻,愛撫,兩具肉體猶如充了氣的輪胎,緩緩地膨脹起來。亢奮隨之而來,它粘滯地、笨拙地推進著,猶如挾裹了太多雜物的泥石流。那是昏天黑地的淹沒,那是讓人窒息的做愛。喬果伸長脖子,拚命地喘著氣。就在這時候,喬果的眼前居然清晰地出現了劉仁傑的麵孔。那麵孔猶如暗夜的燭照,伴著她度過了高潮湧起,意識混亂的那一刻。
怎麼會有他?怎麼會這樣!喬果駭然了。
他們倆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醒來時,已經是翌日上午的十一點鍾。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是給服務台掛電話,詢問道路的情況。
電話打過去,他們被告之,眼下還沒有消息。
一種難言的沮喪在他們的神經元與肌肉之間遊走,他們被麻痹了,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既無所思,亦無所動,猶如兩隻中了毒的蟲子。正中午的時候,盧連璧向喬果這邊翻了翻身,想說什麼。喬果猜到了,脫口道:“不吃飯,不想吃。”
盧連璧伸過來一隻手,用手掌和那些手指在喬果身上說話。喬果的眼瞼那裏,喬果的口唇兩旁、喬果的耳輪、頸脖和胸乳……本來都是反應十分敏捷的,然而此時卻顯出從未有過的遲鈍,麻木,如此一來,就使得身體的對話變成了一個頗為艱巨的工程。
原本以為是法力無邊的盧連璧,在行動時竟也顯得功力不足,露出了窘相。兩人隻得麵對麵地坐起來,象對坐發功一般,彼此傳送著外氣和內氣。
工程完工之時,快樂並沒有如期而至,有的隻是衰竭般的疲憊和隱隱的疼痛。男人和女人在那種可怕的衰竭中無知無覺半睡半醒地攤開肢體,一動不動,猶如死了一般。
喬果再次醒來時,在她的目光中出現的是窗外正在暗淡下來的天空。黃昏即將來臨,她將滯留在此,麵對一個無所事事的漫漫長夜。是的,無所事事。喬果已經清楚地看到,維係在她和盧連璧之間的,是各自的肉體,是兩個肉體難舍難分,難棄難離。兩個肉體在一起時,隻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性事;隻有一類話可說,那就是與性有關的話語。如果今夜,他們麵對性事無能為力,那麼,兩人呆在這個房間裏,還能再做些什麼?……
想到這裏,喬果不由得在心底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慌!
“的鈴鈴——”床頭櫃上的電話響了。兩人茫然地盯著那血紅色的話機,竟有些手足無措。
鬼,誰能打聽到他們倆藏在這個房間?誰會把電話打進來?……
在鈴聲似乎就要消失的那一刻,盧連璧伸手拿起了話筒。
電話是服務台的小姐打來的,告訴他們,下山的路已經開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