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算(2 / 3)

“還用說?總有什麼地方露出了痕跡,這就叫察言觀色。”

喬果想起丈夫說過的類似的話,男人都一樣,在這些事情上真是冥頑不化得很。喬果不想和他爭,隻管又說道:“咱們出門的事,我也請大師給算了算。”

“嘿嘿,那家夥怎麼說?”

“大師不願點破。隻說了這句話,‘水雖平,必有波。衡雖正,必有差。人算不如天算,還是不算的好。’”

“瞧瞧,廢話不是?誰還不知道,再平靜的水也有起波瀾的時候,再準的秤也會有誤差。算命的都是這樣,說的都是模棱兩可的話。不管有事兒沒事兒,他都對。”

“哎喲,當心點兒吧,天算呐——”

“嗨,天能算什麼?我給氣象台打過電話了,沒什麼了不起的,今天晴天,明天不就是轉個陰嘛。”

盧連璧滿在不乎地笑,喬果也跟著笑,但是心裏卻莫名其妙地有些怯。

仿佛是在印證盧連璧的話,一路上天氣格外晴好。太陽西斜的時候,車進入了山區,車窗外滿眼濃翠,遮蔽得車內也黯淡了許多。金雀河繞著山腳奔騰著,喧鬧著,盤山公路蜿蜒而上,猶如一架螺旋狀的天梯。

越往上行,盤山公路越顯得窄狹,有些地方僅能容一輛汽車通過。喬果伸著腦袋往外看,隻見路旁的陡壁如同切開的蛋糕,那些因為風化而顯得臌鬆的沙石和岩縫裏,生著許多亂草和灌木,它們偏斜著身子,探出許多藤蔓和枝葉,仿佛是在伸手攔路。

“哇,太險了,你可要小心呐。”喬果說。

“沒問題。我走過的山路,比這險得多。”盧連璧穩穩地開著車。

暮色降臨之前,他們倆已經坐到了別墅的陽台上。那是他們倆著意挑選的一幢別墅式小樓,小樓是橙色的,隻有矮矮的兩層。雖然樓房舊了一點,望上去猶如一枚起了皺的幹橙;雖然位置偏了一點,它遠遠地離開了附近的幾幢樓群,孤零零地兀立在一處山崖的盡頭,然而,正是這些使他們倆格外中意。他們尋的就是這種離群索居,他們要的就是這份清靜。

不是避暑的季節,上山的客人不多,那一天這幢小樓裏隻住進了他們兩個人。一棵棵枝葉葳蕤的大樹在山風裏搖曳著,仿佛在向他倆招手。弧形的陽台向外伸展著,好象要融進那片濃鬱的綠意裏。喬果依偎在盧連璧的身邊,望著綠樹山影,聽著風聲鳥聲,恍然間似乎已將身外的世界遺忘,而身外的世界也遺忘了他們。

在極遠極遠的天邊,在被群山頂起的雲朵那裏,出現了大片大片桔紅和焦黑的斑塊。那些雲朵猶如劈柴一樣燃燒著,它們冒著濃黑的煙霧,跳蕩著透明的火舌,以一種瘋狂的激情努力著,要將西邊的那爿天燒塌下來。

喬果被那異樣的燃燒所驚駭,心內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有點兒,怕——”喬果縮著肩膀說。

“怕什麼?”盧連璧貼著臉問。

“你看你看,怎麼是那種樣子?好嚇人。”喬果指著那處天上的火。

“有什麼可怕的,那不是火燒雲嘛。太陽就要落山了。”

“落”也不是一個好字眼兒,就是這個“落”字,又讓喬果的心向下沉了沉。

天邊的那些雲朵漸漸地燃盡,先是化做了黑黝黝的炭,繼而又變成了鉛色的灰。灰燼愈來愈顯厚重,於是,遠山、層林和錯落的樓房都被它捂做了深黑色。嵐氣一束一束,一團一團,從那些黑色的縫隙裏冒出來,浮遊在別墅的陽台下。它們越聚越多,越聚越厚,恍然之中,喬果覺得陽台被那些嵐氣托舉了起來,搖搖晃晃,飄飄動動,要移向那深邃的黑暗,要升入那茫不可知的夜空……

這種如浮如飄的感覺,直到躺在小樓的那張大床上,依舊沒有消失。他們的臥室沒有亮燈,窗簾是敞開的,然而卻沒有月光,窗外那些影影幢幢的東西分不清是樹還是山。那張大床那座小樓就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浮著飄著蕩著,仿佛是脫了錨纜的船,無牽無羈,不知所向。

喬果在盧連璧的身下搖著、晃著;床在喬果的身下搖著、晃著;小樓呢,小樓在床的身下搖晃……,於是,整個巨大無比的暗夜都搖起來,晃起來。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那是一種巨大無比的暈眩、巨大無比的快感。

敞開的窗子讓人生出與暗夜融通一體的感覺。鳥的叫聲響起來了,那叫聲在暗夜的襯底上格外地凸顯,一聲一聲,猶如嵌在上麵的樹枝。獸的叫聲響起來了,一聲一聲,好象滾落的山石。那是什麼野獸呢?——喬果恍恍惚惚地想著。仿佛要做出應和,仿佛要做出認同,喬果驀地聽到了她自己的叫聲。那叫聲閃電一般明亮,虎牙一般尖利。

喬果不停地叫著,她和山穀融通了,她和叢林融通了,她是在山穀裏叫,她是在叢林中叫,她是山穀和叢林中一隻快樂的野獸。

在那叫聲裏,喬果又看到了火,看到了那些猶如劈柴一樣燃燒著的雲朵。那是他們的欲望在焚燃,跳蕩的火舌,瘋狂的激情,忽啦啦的,西邊的那爿天被燒得坍塌下來……

黑天黑地的平靜中,男人慢慢地撫著她。“怎麼回事,你叫得那麼響?”

“我也不知道。”

“要不是在這種地方,我真得捂住你的嘴。”男人打著趣兒。

喬果自嘲地笑了,“你說,別人聽著,會不會當成是野獸在叫啊。”

“小野獸,”男人輕輕地拍拍她的臉,“你以為你不是野獸哇?”

精疲力盡的野獸蜷縮著身子睡著了。朦朧的睡夢裏,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山倒了,天塌了,身子涼丹琴的,浸泡在粘稠的泥水中……

喬果吃力地睜開眼睛,她看到銀白色的閃電裏,一個赤裸的身體猶如壁畫一樣豎顯著。那是盧連璧在關窗。

床上濕漉漉的,急驟的雨滴仍在斜打進來。厚重的窗簾在憤怒的風聲裏不停地抽拍著盧連璧的肩背。一番搏爭之後,那一切終於被關在了窗外。

喬果吃驚地說:“天啊!怎麼會下這麼大的雨?預報不是說,陰天嘛。”

盧連璧揩著臉上的雨水,搖搖頭說,“一架山,就是一片小天地。山外是陰天,山裏的天氣,難說。”

雖然關緊了窗子,屋外的暴雨仍舊不依不饒地敲打著耳鼓。閃電時時地倏然亮起,在一片慘白裏,窗玻璃上那些扭曲的水跡望上去猶如一條條駭人的大爬蟲。

看著喬果那呆呆的模樣,盧連璧將手臂圍上來,撫慰著她。“睡吧,才兩點鍾,還早得很。”

喬果躺下了,躺在對方的臂彎裏,一副很乖的要睡覺的樣子。然而,她的眼睛卻大睜著,毫無睡意。

這麼大的暴雨,該不會耽誤明天回家吧?這樣的念頭在心裏糾纏不休,喬果便自嘲地想,人真是現實得很,沒有幽會的時候,盼著幽會盼著歡娛。剛剛將歡娛享用完畢,立刻就想到收拾碗筷,收攤兒走人了。

雖然沒有睡意,喬果卻盡量控製著自己。她躺在盧連璧的臂彎裏一動不動,做出安睡的樣子。睡覺本來是一件輕鬆的事,可是假裝睡覺卻讓人疲累不堪。

男人也紋絲不動地躺著,鼻息均勻而平靜,似乎睡得很沉。可是直覺告訴喬果,對方也不過是在吃力地做著自我控製。兩個自我控製,兩個紋絲不動,那情形猶如兩個較量的對手,在暗中比試。

右側的髖骨那裏酸疼至極,右臂也又脹又麻。更要命的是,鼻窩那裏仿佛有蟲子在爬,讓喬果覺得奇癢難耐。就在喬果再也無法堅持的時候,盧連璧的腿腳明顯地動了動,喬果頓時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不會一直下雨吧?”喬果忽然開口說話。

“我想不會。”對方果然醒著。

“我真怕下大了。”

“沒關係,就是下大了,開慢點兒,照樣下山。”

喬果笑了笑。真是默契,彼此的心思原來是一樣的。

有了這種默契,對於黎明的漫長的等待就變得寬鬆得多,隨意得多。他們默契地各自翻著身兒,默契地聽著風雨,卻又默契地絕口不談風雨。

天色終於發白了,那是被一夜的大雨漂刷出來的顏色,猶如水洗的牛仔布。大雨仍在不懈地刷洗著,要將它洗得更白更亮。

他們倆就在那刷洗聲中默默地起床穿衣。喬果先去了衛生間,等她做完了晨間的那一套工作,再從衛生間裏走出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盧連璧的那個黑色的手提箱已經放在了電視機旁邊的矮櫃上。

等到盧連璧進了衛生間,喬果就動手收拾她的東西。睡衣、化妝盒、緊膚水、摩絲、睫毛夾……,那些女人的裝備一一歸攏起來,裝進了喬果的花提箱。

盧連璧出來了,他仿佛不經意地向矮櫃那邊掃了一眼。花提箱、黑提箱,兩個箱子誌同道合地站在一起。

“咱們,吃飯去?”盧連璧看看手表,輕輕地詢問著。

“嗯。”喬果點點頭,雖然她覺得肚子脹著,絲毫沒有饑餓的感覺。

樓下小小的餐廳裏擺著四五張餐桌,它們全都空著,隻有一位服務小姐坐在那兒打盹兒。聽到腳步聲,服務小姐站起身,恭敬地說:“早安,二位想用點兒什麼?”

他們倆要了煎蛋、牛奶和麵包。喬果坐在那裏,有點兒艱難地吃著。幾乎每完成一個下咽的動作,喬果都會看一眼窗外。當他們終於離開餐桌的時候,喬果似乎感到窗外的風雨小了一些。

攜著簡單的行裝,兩人到服務台前結賬。服務小姐驚訝地望著他們說:“你們要走嗎?聽說路不通了,正在搶修。”

聽了這話,兩人不禁對視了一眼。喬果想說,不會吧?話沒出口,盧連璧已經付了費用,拿起了手提箱。

三星車緩慢地駛離小樓,然後拐上了盤山公路。山雨的確不小,盡管前窗的雨刷不停地忙碌,然而車窗玻璃仍舊象是生了翳。時不時地撳響喇叭,不住地點踩刹車,三星車象一隻笨拙的豬,搖搖拐拐磨磨蹭蹭地下著山。

似乎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喬果看看腕上的手表,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分鍾。記得來時上山也就是半個小時吧,如果這樣推算的話,他們很快就能下山了!

喬果的心情頓時亮起來。或許,山路本來就是暢通的,所謂路不通,隻不過是訛傳。

雨小了,擋風玻璃前的景物變得清晰起來。車速明顯地加快了,能感覺到開車人明快起來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