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算(1 / 3)

凡是稱得上會打網球的人,都少不了一套行頭。球拍球衣和球鞋,應該算是這套行頭裏最重要的組件了。有朋友給盧連璧送了一雙網球鞋,名牌貨,真正的阿迪達斯。盧連璧穿在腳上試了試,鬆鬆垮垮的,跑起來有點兒拖遝。盧連璧就想到轉送給鄧飛河,印象中對方的腳要比他的大一些。

盧連璧象往常一樣在黃昏時分來到網球館,遠遠地看到小夏在三號場上揮著球拍,與她對打的人不是鄧飛河,是個麵孔看上去挺陌生的人。小夏看見盧連璧,就垂下球拍,與對打的人說了幾句什麼,然後來到了盧連璧麵前。

“小夏,弟弟怎麼沒來?”

“病了,今天上午住了醫院。”

“住院了,什麼病?”

“還是腿。”

盧連璧不以為然地鬆口氣,“沒什麼吧。”

“確診了,是骨癌。”

“啊!”盧連璧大大地吃了一驚,“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呢?”

“醫生說,發展得很快,已經是晚期,隻有高位截肢了。唉,即使那樣,也不過是再拖延一段時間吧。”

盧連璧頓時啞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他自己知道嗎?”

小夏搖搖頭。

“他在哪個醫院住?”

“一附院。”

想想鄧飛河至今還是獨身一人,盧連璧不禁感歎地說,“唉,誰陪他住院呢,誰在照顧他?”

“今天上午是我在那兒,現在是他老母親在那兒守著,過兩天,他姐姐也會來。”

得知這樣的消息,盧連璧也就無心打球了,他說,“我想去看看小鄧,現在就去。”

“我就是在這兒等你來的,”小夏說,“走吧,我陪你。”

在盧連璧的記憶裏,他似乎還不曾特別地怕過什麼,可是這次一進醫院的大門,心裏卻莫名其妙地怕起來。他不由自主地抽吸著鼻子,他聞到了死的氣味兒,死就在什麼地方偷偷地向他窺視。

越往裏邊走,死的氣味兒越濃,盧連璧的腳下竟然不由自主地軟起來。等到病房的門打開,一眼看到鄧飛河坐在病床上,盧連璧忽然想退縮回去--那就是死啊,死就坐在那裏!

它那麼切近,那麼真實地笑著。

“哎,盧大哥,你怎麼來了?”鄧飛河笑吟吟地張開雙臂,想從床上下來。

“別動,別動呀--”守在床邊的老婦慌手慌腳地上前,要來扶盧連璧。

一看就知道,這老人就是鄧飛河的母親了。一樣的寬額頭,一樣的高鼻骨,一樣的大耳輪……原來生命就是如此,它是早已設計好的,它是早已程序過的。一切都會按此展開,一切都將循此結束,別想有什麼僥幸,別想有什麼例外。

盧連璧握住了對方的手,那隻手是溫暖堅實的,但是想到不久它就會變成又冷又硬的嶙嶙白骨,盧連璧心裏就生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恐懼。

小夏將一袋水果放在床頭櫃上說,“這是盧大哥給你買的。”

“客氣客氣,謝謝謝謝,”鄧飛河笑嘻嘻地拍了拍盧連璧手中提的鞋盒子,“咦,這是什麼?”

“網球鞋,送,給你的。”

那話應該是“本來想送給你的”,說的時候,去掉了“本來想”三個字。

“哎,阿迪達斯!”鄧飛河順手拿出一隻鞋子來,興致勃勃地往腳上套。

“謝謝,謝謝。你們瞧,正合適。”

那條腿,那隻腳,那隻鞋,就在盧連璧的眼前晃著,活潑潑的,猶如一隻靈巧的獸。

正是這條腿,正是那隻腳——,很快就要高位截肢!

盧連璧不由自主地望了望旁邊的小夏,小夏也正望著他。那目光中,充滿了無言的悲憫。盧連璧的心神就在那悲憫中變得恍惚起來,他看到那條褲腿是空的,那隻鞋是空的,空的褲腿空的鞋竟悠然自得地在空中晃著……

這種感覺在離開醫院,離開鄧飛河之後,仍然衝擊著他,壓迫著他。忽然有那麼一刻,他竟然感到他自己的衣服也不過是穿在一個並不存在的空虛上罷了。是啊,這不過是早早晚晚的事,這種事終究要發生的。

於是,盧連璧馬上想到要給喬果打電話。拿起話筒,他的心裏充滿了蒼涼的緊迫感。

“果果,你不是說你討厭這個城市,它到處都是熟人嗎?你不是說,你想找個機會,和我一起到外地去嗎?”

“你不會去的,你不過是騙騙我。”喬果的話裏有一種哀怨的味道。

“咱們走,明天就走。”

“真的?你說吧,到哪兒去。”

“這次,先去玉屏山吧?”

玉屏山是個避暑的好去處,那裏山高林密,雲霧繚繞。綠樹掩映的山坡和峰穀之中,散布著一座座別墅式的小樓。眼下不是避暑的季節,遊客想必不多。

何況,走高速路,不過半天的行程。晚上住一宿,第二天就能趕回來。

“行啊。”喬果興奮地同意了。

喬果是第二天下午和盧連璧乘坐那輛三星車去玉屏山的,上午她陪著好友戴雲虹抽空去拜訪了星雲大師。

兩個女人找個借口溜出公司,喬果去推自行車,戴雲虹卻說,“哎喬姐,別了,坐我的摩托去。”

那口氣裏不無自得。

戴雲虹的摩托是一輛日本產的女式TOYORT,石榴紅色的小車身,望上去猶如一隻火狐。喬果坐上後座,剛剛摟住戴雲虹的腰,隻聽“轟”的一聲響,那火狐便竄了出去。

喬果讚道,“哇,好漂亮的車!多少錢買的?”

戴雲虹沒有回答。

喬果就猜到了,“是男人送的吧?”

戴雲虹披散的長發象柳枝似的擺了擺。

喬果就不再問了。她知道戴雲虹平時愛吃愛穿愛玩兒,手裏攢不下什麼錢。買這種檔次的奢華物,不是她能辦到的。

兩個女人見了星雲大師,寒喧幾句,便切入正題。戴雲虹從手袋裏取出一張男人的照片,拿給大師看。說是照片上的男人是別人給她介紹的對象,想請大師給相一相。

大師端詳片刻,開口說道:“嗯,天庭寬大如宇,鼻骨挺直如椽,雙目明亮似窗——,這個嘴呢,你看象不象一扇大門。哈哈,門高門寬,進糧進款啊!”

一句話,把兩個女人逗樂了。

大師又接著批講,“這個男人,骨相不錯。他是一所牢固可靠的房屋,可以給女人遮風避雨。嫁給他,這一輩子生活有靠,衣食不愁啊。”

喬果打趣說,“哇,雲虹!還問什麼,那就嫁呀,快嫁吧。”

戴雲虹卻沒有說話。

大師看在眼裏,略一沉吟,接著說道:“欲逐鹿者,必不能顧兔。如果又想捉兔子,又想逮鹿,結果呢,會落得兩手空空了。”

聽了這話,戴雲虹的臉騰地紅起來。

喬果將兩手一拍,笑道,“好你個戴雲虹,真有本事呀。什麼時候,牽住兩個男人了?”

戴雲虹並不辯解,隻是認真地向大師發問說,“要是真的既有鹿又有兔子,我該怎麼辦呐?”

“我看了,你是既舍不得鹿,又舍不得兔子。”大師笑笑說,“菟絲無根而生,蛇無足而行,魚無耳而聽,蟬無耳而鳴——”

“大師,這是什麼意思呀?”

“萬物都是自然天成的,萬事呢,也就聽其自然而行吧。”

戴雲虹點點頭,似乎明白了什麼。

喬果在一旁想,既然來了,為什麼不順便問問去玉屏山的事呢。於是,她就恭敬地說,“大師,我想問問出門的事。”

“問出行——”大師將目光轉向喬果,“是獨行,還是成雙啊?”

喬果說,“兩個人。”

“那一位,是個什麼人?”

“……”喬果一時語塞。

戴雲虹拍拍手說,“好啊好啊,我知道是誰了。”

喬果瞪了她一眼。

那大師瞧瞧這個女人,再看看那個女人,忽然笑了。“水雖平,必有波。衡雖正,必有差。人算不如天算,還是不算的好啊。”

喬果想請那大師細解,那人卻揮揮手,“隨便講講,隨便講講。咱們今天,就談到這兒吧。”

說完,起身送客了。

兩個女人出了門,喬果對戴雲虹說,“交待交待!是哪個男人給你買的摩托車?”

“唉呀,別問了,都煩死我了。”戴雲虹頓時掛上了愁容。

“煩?那就講出來,讓我幫你出出主意嘛。”

戴雲虹並不交待,反而以攻為守地說,“喬姐,你快坦白吧,你是不是要跟那個盧先生一起秘密出遊啊?”

喬果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隻是說:“我下午走。如果有人問,替我遮一遮。”

戴雲虹滿口應承,“放心吧,沒問題。”

在公司吃完午飯,喬果給丈夫掛了個電話,說是要到外地辦一樁業務,馬上就動身。晚上如果趕得回來就回來,如果趕不回來呢,那就明天才回了。丈夫關切地問,是到什麼地方,跟誰一起去。喬果卻回了句,對不起,這就上車了,等我回來再說吧。講完,就掛斷了電話。

喬果從公司出來,一眼就看到盧連璧那輛三星車已經等在對麵的銀行門前了。喬果向那邊走的時候,腳步飛快,還不住地左顧右盼著,似乎是在槍林彈雨中穿過一片無遮無掩的開闊地。拉開車門,鑽進車內,這才長長地舒口氣,好象終於躲進了安全的碉堡裏。兩邊的車窗是貼了反光鏌的,外麵的人看不到車內,喬果縮在車角裏,眼睛不住地望著外麵那些遊魚般的車流和人流。

“請假了嗎?”盧連璧輕鬆地笑著。

喬果點點頭,問道,“你呢?”

“做了一個可行性報告,經過太太論證,批準了一天一夜假期。”盧連璧開著玩笑。

喬果沒有出聲,她可以想見這玩笑的背後,盧家太太那副認真的樣子。喬果並不覺得輕鬆,於是便換了另一個話題。

“你信不信算命的?”她說。

盧連璧不屑地搖搖頭。

“我們找的是一個大師,神得很。一算就算出來,戴雲虹腳踏兩隻船,有了兩個男人。”

“那不是算的,那是戴雲虹自己露出來的。”

“我就在旁邊呢,小戴可是什麼也沒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