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快樂的過山車(1 / 3)

阮寧寧八歲了,八歲的男孩子再也不會象幼小的嬰兒一樣睡起來深深沉沉,猶如冬眠一樣無知無覺。寧寧的起居作息幾乎與父母完全合拍,晚上十點多鍾就寢,早上六七點鍾起床。夜裏有點兒什麼動靜,寧寧也會醒來,睜著大眼睛在他的小房間裏發問,“媽媽,那是什麼聲音呐?——”

所以,阮偉雄和喬果很自然地選擇了寧寧每次去爺爺家的時候,再行夫妻之事。

黃昏時分,喬果一進家門,阮偉雄就告訴她,“爺爺打電話來,說是想寧寧。我把孩子送過去了。”

“唔。”喬果會意地點點頭。

飯菜阮偉雄都已經做好,不用喬果勞神費事。夫妻倆親親熱熱地吃完飯,喬果要洗碗,阮偉雄卻伸手攔住她說,“你別沾手了,我來。”

喬果不爭執,隻是笑笑說,“那你就辛苦了。”

這已經成了慣例,每逢這樣的晚上,阮偉雄總是不辭辛苦地將服務工作做得無可挑剔。他似乎是要以自己服務的殷勤,來換取妻子的殷勤服務。

廚房的水龍頭開得很響,阮偉雄就在那響聲裏很快地洗完了碗筷,然後就進了浴室。阮偉雄平常很喜歡看那些電視劇,看那些足球或者是籃球賽,他總是躺在長沙發上,腦袋下麵墊上一個軟墊,舒舒服服地享受著那些節目。可是遇到今晚這樣的日子,阮偉雄就會舍棄此種享受,早早地鑽進浴室去洗澡。而這時坐在起居室看電視的,倒成了喬果。

喬果坐在沙發上,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視屏幕,她其實並沒有看進去也沒有聽進去,她的耳朵裏隻有浴室那邊傳來的水聲。水聲很急促很迫切地響著,喬果忽然沒來由地生出一些怯意……

“喬喬,還不快去洗澡?”

喬果還在愣著的時候,阮偉雄已經上了床,他把濕漉漉的頭發靠在軟軟的床頭上,拿起一張報紙,一邊隨意地翻看,一邊喊著喬果。

“哎,就去。”喬果應答著。她心裏有點兒虛,好象很長時間沒有吃東西,整個身子都空了。

喬果率先清理的是她的牙齒,喬果的那些牙齒小巧而細密,阮偉雄曾經開玩笑說,人瞧上去已經是大人了,牙齒卻還是小朋友。喬果喜歡用兒童牙刷,這種牙刷的前端小,刷毛軟,對齒冠和齒齦的每個細節都能照顧得很周到很體貼。喬果擠了雙倍的牙膏,用了雙倍的時間在口腔裏不停抽拉著。盧連璧的舌頭曾經進入過這個區域,在喬果的感覺裏,似乎總有什麼地方還留著可疑的痕跡。

洗澡的時候,喬果也用了雙倍的時間和雙倍的努力。喬果特意把淋浴噴頭取下來,拿在手裏。噴淋頭猶如長手柄,一束束水流就象細密的刷毛,喬果就拿著這把大刷子反複地洗刷著她自己。耳輪、脖頸、胸乳、股溝……凡是盧連璧光顧過的地方,她都洗刷得格外仔細。那情形就象飯店裏的雜工在兢兢業業地洗滌顧客使用過的碗碟,這些東西必須洗淨了,才能再次端上去。

喬果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端在丈夫的麵前。她帶著歉疚,帶著誠意,打算加倍努力地侍奉丈夫。

阮偉雄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地開始了工作。

他要翻閱文件了,他的手剛剛觸及到文件夾,那文件竟然自動打開了。

“嗯?--”他覺得有些異樣。

“噢。”迎著丈夫的目光,喬果笑了笑。

深入地閱覽下去,喬果忽然響亮地叫了一聲。

“怎麼了,你?”丈夫疑惑地問。

“沒,沒什麼。”喬果掩飾著。和丈夫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安安靜靜的,從來沒有胡亂嚷嚷過。

應該小心,小心。喬果想。

丈夫很投入地在文件上圈圈點點,喬果的眼睫顫顫地跳合著,然後就不由自主地閉緊了。

“喂,你看著我呀,你閉上眼睛幹什麼?”

她又錯了,她這樣做,不合習慣。喬果趕忙睜開了眼。

接下來,喬果變得謹慎多了。她控製著自己,審查著自己,再不敢有不合規範的聲音和動作。

丈夫不是那種拖拖拉拉的人,他果斷而又幹練地完成了任務,然後自信而又自足地用一句“好了”,做為整個工作的總結。

喬果循著習慣躺進了丈夫的臂彎裏。她的身體向左側偏轉過去,右手從丈夫的腋下穿過,輕輕地延伸至丈夫的左肩胛骨尖上……這些動作,都做得很規範。

丈夫的大腿也合乎規範地搭了上來,很沉很沉。

這份沉重擠壓著喬果的心,喬果的心抗拒著,掙紮著,然而這沉重卻毫不放鬆。喬果覺得她的心就象一粒漿果,在這擠壓下就要迸裂,必欲一泄,方得解脫。

在這精神的窘迫中,喬果的身體卻顯得格外清醒。那身體在回憶著,在渴望著,它回憶著與另一個身體在一起時的快樂,它渴望著與另一個身體重逢。

可惜,在日常生活中,當喬果的身體渴望盧連璧的身體時,它常常並不能得到與它親近的機會。這種時候,喬果就會煩躁和苦悶。喬果嚐試著用各種方式,來消解這種情緒。到遊樂園坐過山車,就是其中的一種。

遊樂園座落在潢陽市的北郊,因為安裝了一套進口的大型過山車和其它幾種時興的遊樂設備,而成為潢陽人閑暇時的一個新去處。喬果那天去遊樂園的時候,適逢周一,遊人不多。喬果買了門票,獨自沿著那條灰色的水泥道向園內走。那條道不算太寬,在喬果前麵的一男一女悠然地走在水泥道的正中,喬果出於客氣和禮貌,不願急匆匆地地超過去,於是就慢慢地跟在他們的身後。

喬果的目光隨意地投在了前麵那個女人的腳踝上,那腳踝是細紡錘形的,籠著半透明的絲襪,顯得細膩而柔美。柔美的腳踝配著軟羊皮鞋精巧的半高跟,給人一種相得益彰的感覺。與軟羊皮鞋相伴的是一雙粗獷的運動鞋,它們猶如登陸艇一樣,望上去既寬大又平穩。

喬果的目光向上移,她看到的是男人強健的倒三角形的脊背和女人那也還差強人意的腰肢。喬果跟在兩人身後走了不一會兒,就有些耐不住。喬果加快腳步,想要超過去。喬果是從女人那一邊超過去的,當她與那女人差不多並排的時候,那女人下意識地偏轉了頭,於是喬果就看到了一張戴著大墨鏡的臉。

從這張臉迅即轉回的動作上來看,那人似乎認識喬果。然而,喬果卻未能回憶起這張臉(尤其是它還掩著那樣一副大墨鏡)。喬果終於超過去,走到了這兩個人的前麵。這時候,喬果才隱隱約約地感到這個戴墨鏡的女人好象是在哪裏看見過……

最好的節目總是放在最後壓軸,過山車這個項目也被安排在遊樂園的最深處。麵對著這一片鋼鐵的構建,喬果很難一下子說清自己的感覺。過山車的軌道時而筆直地延伸,時而陡峭地升起,時而蜿蜒如蛇,時而盤飛如鷹,時而跌撞如瀑,時而回旋如虹……人生有千種體驗萬種感受,仿佛盡被縮微在此了。

喬果購了票,被人引導著,坐進了車座。她扣上安全帶,然後嚐試著舒展了一下身體。就在此時,有什麼東西在她的餘光裏閃動了一下。她偏轉身體,於是她剛好看到了那個戴墨鏡的女人和她的男伴相擁著坐進過山車,然後是一個長長的熱吻。

“請各位坐好,係好安全帶——”擴音囂裏播放著注意事項,在那嘈雜的聲響裏,喬果靜靜地想著這對男女。他們會是一對夫妻嗎?不錯,他們在一舉手一投足之間,都顯得那樣親密,然而正是這種親密,卻暴露了他們並非夫妻。夫妻不會再有這種興致,在周一相偕閑逛遊樂園。夫妻不會再有這種舉止,在公眾場合眉目傳情。夫妻也不會再有這種衝動,時不時地要給對方一個顫抖的擁吻……

夫妻會是什麼樣子?夫妻會象兩個綁在一起的木排,在平靜的河道裏安安穩穩,不緊不慢,隨波逐流地漂完屬於它們的全程。

由此,喬果想到了她和她的丈夫,以及她和盧連璧。

過山車在喬果聯翩而至的浮想中啟動。它起初是緩慢的,小心翼翼,體貼備至。它在觀察著你的舉動,它在調動著你的情緒,它在尋找著、適應著你的反應能力。不知不覺中,它悄然地加速,它沿著一個坡道提升著,漸高漸快,漸強漸猛……於是你的心跳、你的血流也漸疾漸速,春潮般地隨著它湧升而起。

它升到了一個高峰,你的心被高高地提在峰頂。那峰頂是一枚針尖,你的心是被頂在針尖上的光溜溜的雞蛋。你就要掉下來,你害怕掉下來,於是你被剌激得頭暈目眩。它向下俯衝了,那不隻是肉體的俯衝,那是精神的俯衝,那是靈魂的俯衝,這一刻,你覺得在人世上拖累你的肉體忽然之間消失了,你變成了一根輕飄飄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