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連璧正在經理室翻看近幾天的出貨單,忽然聽到外麵傳來妻子那著意提高了的嗓門,“哎,小夏,你來了——”。聲音裏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熱情,盧連璧正要起身出去看看,妻子已經推開了門。
“連璧,你瞧瞧,這是誰——”
妻子滿臉帶笑,那股高興勁兒,仿佛是大老遠的來了娘家的至親。說完,一隻手親熱地扯著,從身後扯出一個人來。
“盧經理。”小夏站在羅金鳳的旁邊,向盧連璧微微頷首。
盧連璧說,“稀客稀客,你怎麼會到小店兒來?”
小夏說,“想你們了唄,就來看看。”
“我們也想你了呀,”羅金鳳象親姐妹一樣拍著小夏的肩膀說,“別走啊,今晚到家,嚐嚐我燒的菜。”
羅金鳳說完,忙著回櫃台那邊應付生意,把小夏移交給了盧連璧。
望著妻子的背景,盧連璧忽然想起那天小夏在羊城假日酒店請客,出門之後妻子對他交待的那句話:“以後別跟他們來往,都是啥人呐”。可是今天小夏來了,妻子又那麼熱情。盧連璧相信,如果能留著小夏到家裏去,妻子也真的會好好款待她。狹隘卻又寬容,尖刻卻又善良,這,就是女人吧。
想到這些,盧連璧禁不住笑了。
小夏說,“盧經理,你笑什麼?”
“嘿嘿,就是想笑笑,”盧連璧說,“小夏,你特意到我這兒,不是來參觀的吧。”
“想辦一件事,隻有向你谘詢。”
“什麼事兒?”
“那條紅瑪瑙項鏈,是我過生日時小鄧送的。過幾天,是小鄧的生日了,你是小鄧的朋友,又是個男人,請你幫忙想想,男人們喜歡女人給他送什麼生日禮物呢?”
盧連璧說,“送生日禮物?這可沒準兒。送塊蛋糕是送,送座金山也是送,就看彼此的用心了。”
小夏說,“盧經理,我是這樣想的。送實用的東西,當然很實惠,可是因為能用,所以就有用壞的那一天。送金送銀吧,當然貴重,可是因為貴重,就好象要花錢買下什麼似的。所以我想,要送就送一件能時時伴著他,讓他能時時感覺到我在他身邊的東西。”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是送禮,是送情份。”盧連璧說著,用手在脖子那兒比劃了一下,“那就也送個這玩藝兒好不好?”
小夏微微頷首,“咱們想到一塊兒了,我也是想送個東西,給他掛在那兒。”
在潢陽市,“奇玉軒”在同行中算得上數一數二的店,貨色也最齊全。盧連璧將小夏徑直領到大門右側的那排櫃台前,指著一個臥在軟緞中的龍鳳玉佩說,“你看這個掛件怎麼樣?黑和黃都是這塊玉料的本色,相互暈染,渾然天成。依據玉料的本色雕做墨龍金鳳,構思不錯,做工也精細。”
小夏微微搖頭,“我不是鳳,他也算不得什麼龍,還是再看看別的吧。”
兩人又轉到旁邊的櫃台,盧連璧指著一個紅絲帶串掛的玉觀音說:“這是用和田玉雕的觀音菩薩。送個玉觀音也挺好。觀音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能給人帶來吉祥。”
小夏搖搖頭說,“我從來不信這些。觀音如果能救人,怎麼不救出自己?還會被絲繩拴了,吊在脖子上替人打工。”
兩個人再往前走,就看到了玉雕的十二屬相:玉鼠、玉牛、玉虎、玉兔、玉蛇、玉猴、玉豬、玉馬、玉羊……。看著看著,小夏“哧”地笑了,“小鄧是屬猴的,脖子上吊個小猴,倒挺有意思。”
聽了這話,盧連璧伸手從櫃台裏拿出那個小玉猴,遞給小夏說,“瞧瞧怎麼樣,用的是緬甸翠玉……”
話沒說完,隻聽“啪”的一聲響,小夏沒拿住,那玉猴掉在了地上。
“對,對不起——”小夏連連道歉。
盧連璧俯身拾起,再遞給小夏的時候,忽然留意到小夏的兩隻手下意識地縮攏著,神情也有些惶然。仿佛盧連璧要遞給她的是壁虎、是蜥蜴。
盧連璧訝然地問:“怎麼,你對這玉器——?”
“我對玉,哦,對不起,我不太喜歡。”小夏顯出了幾分尷尬。
這尷尬給盧連璧留下了印象。
片刻的失態之後,小夏又複平靜地說,“我想,你這裏應該還有別的質地的掛件。比如說,木雕?——”
“當然,請到這邊來。”
盧連璧帶著小夏來到另一排櫃台,那裏陳列的都是一些木雕、牙雕、骨雕之類的工藝品。
小夏挑了又挑,最後選中了一個骨雕的小猴。那隻小猴雕得活靈活現,望上去矯健而又機敏。製作者的刀法頗為細膩,那凸突的腦門,凹陷的眼窩,聳起的顴骨,撮合的兩腮,全都刻得維妙難肖。
小夏非常喜歡,當即付錢買下。盧連璧用一個精致的木盒將那骨猴裝進去的時候,小夏滿臉得意的說,“怎麼樣,我挑得這件禮物好吧?”
出於禮貌,盧連璧點了點頭。不過內心裏,他並不喜歡。這猴子太過逼真,骨相畢露,有點兒象出土的骷髏……
盧連璧看看表,已經到了每天打網球的時間,於是,他竭力打消掉這不祥的念頭,向小夏提議和他一起坐車到網球館去練球。
小夏和盧連璧來到網球館,看到鄧飛河已經先到了。小夏在一旁換著運動裝,鄧飛河走過來說,“盧哥,你今天你和小夏打吧,我在場外當教練。”
盧連璧說,“怎麼回事兒?”
鄧飛河說,“這幾天我恐怕都打不成了,左邊這條腿不太聽使喚。”
“看醫生了嗎?”
小夏在旁邊插話說,“昨天掛的專家號,專家講,可能是勞損,讓他注意休息。”
鄧飛河把長運動褲的褲腿撩起來,膝蓋下迎麵骨那個位置上果然貼了膏藥。盧連璧伸出手摸了摸,感覺有點兒怪怪的。仿佛那是一張被剝下來的豬皮,分明是死的,卻還殘存著幾分活氣。
盧連璧迅即抽回手說,“你就休息吧,好好休息。”
鄧飛河微瘸著腿向場邊的一把木椅走去,他一坐下就揚起手喊,“賽五局,我當裁判。好,開始——”
盧連璧向鄧飛河那邊望了望。恍然間,竟看到對方是坐在輪椅上,胸前還掛著那個小木猴。
——那是個出土的骷髏。
喬果把熱沸的公雞湯裝進缽子裏,然後往飯桌上端。在整個操作過程中,喬果竭力控製著自己,她屏息閉氣,絲毫不敢放鬆。那情形頗象是在遊泳池裏潛水,似乎隻要一張口,就會被水嗆住似的。
公雞湯喝到第三天,喬果真有點挺不住了。不放蔥薑花椒之類的作料,再不放鹽,那公雞湯簡直腥不堪聞。第一天喝的時候,還能湊合,腥是腥了,淡是淡了,也不過就象是鍋沒刷淨混進了一兩根雞毛罷了。第二天再喝,就喝出了雞屎味兒。那味道由遠漸近,由淡漸濃,最後成了大特寫,牢牢地定格在那裏,讓人刻骨銘心。這第三天,湯在灶上煮開,喬果一揭鍋蓋,雞毛味兒和雞屎味兒聯手襲來,幾乎讓喬果窒息。
阮偉雄在飯桌前坐著,見喬果端著湯缽過來,連忙用手指在自己的麵前點著說,“喬喬,來,放這兒,放這兒。”
於是,那湯缽就放在了阮偉雄的鼻子底下。
“今天是第三天了吧?這應該是最後一盆——”瓷勺在瓷缽上“當”地響了一聲,阮偉雄湯湯水水地盛起一大勺來。
“對,分了三份,這是最後一份了。”喬果望著丈夫嘴邊的瓷湯勺。
阮偉雄輕輕噓了噓,先是咂盡了雞湯,又再接再厲地含住了勺裏的雞肉。
喬果凝視著丈夫的兩腮,那塊雞肉就在兩腮間活著,翻著身兒打著滾兒。丈夫的喉結開始蠕動,緩緩的,極有韌性。那情形猶如一條蛇,在慢慢地對付吞進腹中的活蛙。
看著看著,喬果的咽喉也不由自主地動起來。糟糕,那是咽喉下麵有什麼東西在往上湧!
喬果使勁兒吞下一口唾沫,往下壓著,然後問丈夫,“你覺得怎麼樣?”
“挺好的。”阮偉雄很快很快地嚼著一口饅頭,然而麵部的表情卻平靜如常。
於是,喬果也操起湯勺,吃了一口。不得了,嘔吐的感覺濤翻浪湧,不可遏止。忍了幾忍,還是沒能忍住,“哇”地一聲,吐在了地上。
“喬喬,你就別吃了。你看看,不就剩下這麼一點兒嗎?”阮偉雄按部就班,不慌不忙地吃著。在雞湯缽的旁邊,有一個裝著辣椒醬的小碗兒。每撈出一個雞肉塊,阮偉雄就在小碗裏蘸一蘸,然後才慢慢地下咽。
“偉雄,不行就倒掉吧。”喬果於心不忍地說。
阮偉雄笑笑,仍舊鍥而不舍地吃。
除了公雞湯和辣椒醬,桌上還有一盤炒洋蔥。洋蔥是淡白色的,間或帶出一點棕紅。喬果知道,丈夫平時最喜歡吃的,是帶綠葉子的菜。眼下這種吃法,真是讓他受苦了。
“偉雄,大師說不能吃綠菜葉,綠菜杆還是可以的吧。幹嘛不炒個芹菜?”
阮偉雄說,“還是洋蔥保險,你幾時見過蟲吃洋蔥的?”
聽了這話,喬果有些興奮地說:“偉雄,你也信星雲大師的話了吧!”
阮偉雄端起麵前的瓷缽,將缽底的湯湯水水一掃而空,這才抹抹嘴說,“喬喬,我還能不知道你的心思?對那個什麼大師,你也並不是頂禮膜拜的。既然讓人家算了命,隻好寧可信其有,提防個萬一罷了。這個萬一,就是個精神負擔。好了,這三天之內,帶葉子的青菜,咱們沒有吃;不放作料不放鹽的燉老公雞,咱們也消滅完了。喬喬,你的精神負擔,也可以放下了吧。”
說這番話的時候,阮偉雄的神態和語調都很平和。那情形就象有一個孩子任性地要他趴在地上當馬,他就在地上爬了一回,讓那孩子在背上騎了一回。
喬果看著丈夫,心裏暖暖地一融,淚水忽地湧滿了眼眶。在這個世界上,誰能這樣寬容他,誰能這樣遷就她?唯有丈夫才能做到!這就是夫妻情份,這就是愛啊……
晚上,靜靜地躺在丈夫身邊,喬果毫無睡意。臥室掩著厚重的窗簾,然而室外的燈光和月光猶如細小的蠓蟲,還是無孔不入地鑽了進來。世間沒有掩不住的私情,與盧連璧的事情總有一天會敗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