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芳心寂寞(1 / 3)

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蔡太太免不了生出最難將息的感覺。偌大的一套房子,終日隻有狗兒貝貝與她相守,唯一可以提及的人氣掛在牆上——那是女兒女婿和外孫子的照片,一家人遠遠地從加拿大向她笑。

蔡太太這一輩子過得不容易,女兒生下來不久,男人就新枝另棲。從此,蔡太太隻能夜夜與女兒相儇了。偎大了女兒,又偎大了外孫,如今儇的隻是一床空被。女兒上次回來,在安雅小區給蔡太太買了這套二樓的房子,說是以後會常常陪她住住的。可是,蔡太太明白,女兒的孝心已經由這套房子給付足了。

陽台是全封閉的,銀色的鋁合金窗子對著小區的大門,可以一覽無餘地看到綠草坪和如霧如雲的噴泉。那把永遠擺在窗下的深棕色的皮搖椅上,寂寂地坐著蔡太太,她的膝上搭著一條披巾,下巴頦懶懶地擱在窗台上,目光琥珀似的凝固著。和她貼著臉兒的是哈叭狗貝貝,這小姐兩條後腿蹬在蔡太太的小腹上,兩個前爪在窗台上搭著,那神態有些象要在繡樓上向郎君拋擲彩球的俏佳人。

此刻不過是下午四點多鍾,蔡太太已經苦苦地坐了很久很久。這真是“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啊!

一樓下麵,傳來嘈雜的響聲。貝貝偏轉腦袋,低低地吠了一聲。蔡太太也不由自主地偏偏頭向下看。一層的兩套房子,原本空著一套,前不久忽然裝修了,想來是要搬進新人。

驀然間,貝貝猶如小馬似的打了個響鼻,隨後便響亮地尖叫著,臉兒向著前方高高地仰起來,目光中透著晶亮的喜悅。循著貝貝的視線,蔡太太看到了那條體形雄健的沙皮狗。那狗猶如褐色的石塊,正向綠雲般的草坪那邊移動著。蔡太太的心忽然悸跳了一下,目光即刻投向沙皮狗的身後。果然,她看到了沙皮狗的主人,那位肩寬背闊的吳老師!

蔡太太騰地站了起來,她隻顧急急地往外走,竟然沒有留意到從膝上滑落的那條披巾。五短身材的貝貝頻率極快地倒騰著四條短腿,跌跌撞撞地絆在蔡太太的腳下。匆匆的狗匆匆的人,下了樓梯欲要往外走,樓道口卻被一麵牆似的雙人軟床墊堵著。

“喂喂喂,你們快點兒呀!”蔡太太尖聲嚷。

兩個搬運工汗津津的髒臉從花床墊後邊探出來,沒好氣地衝著蔡太太說,“喂,胖太太,你先讓讓吧——”

說著,那麵花牆就衝著蔡太太撞過來,蔡太太隻得退回到了梯階上。

樓道對麵的那扇鐵門開著,看得到雪白的牆體橙黃的木地板和斜出的半支吊燈。裏邊有個男人在指揮搬運工,一晃間,蔡太太看到了男人那張臉,似乎在哪裏見過,臉盤和眉眼都有些熟。

蔡太太未及多想,花床墊已經顫顫微微地進了鐵門,蔡太太即刻移步,和貝貝一起向樓洞口奔去。

“哎哎哎,讓開讓開——”又是兩個搬運工,抬著一個嶄新的梳妝台。

蔡太太和貝貝隻得再讓。

等到出了樓洞口,才看到外麵停著一輛運貨車。車上的一些家具,還沒有卸下來。蔡太太無心多究,繞過貨車,沿著樓下的甬道向小區的草坪那邊奔去。貝貝歡跳著跑在前麵,頸間的銅鈴搖出一串急促的脆響,蔡太太口裏氣喘著,腳下咚咚著,與那銅鈴聲做著呼應。

轉過樓角,毫無遮攔地望到草坪和噴泉了,蔡太太的動作即刻慢下來。悠悠地踱步,緩緩地顧盼,顯得從容不迫,神清氣閑。貝貝小姐把個扁圓的濕鼻頭仰到天上,周身的軟毛都在風中雍容著,一舉手一投足都帶著樣兒,真是矜持得很。

噴泉那邊的沙皮狗走不動了,先是賤兮兮地叫出幾聲,繼而竟不管不顧地一路跳踉,奔了過來。

“沙皮——”吳老師隻得駐足,用喊聲表示著管束。

貝貝小姐是歡欣鼓舞地迎上去的,蔡太太也就娉娉婷婷地跟著。到了近前,沙皮與貝貝雀躍著纏綿著,樂在了一起。兩位主人卻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文質彬彬地站住了。

“走走?”吳老師說。

“走走。”

說這兩句話的時候,吳老師禮貌地望著蔡太太,蔡太太也禮貌地望著對方。蔡太太的上頭皮處暗暗地使著內勁兒,這樣,眉毛就軒昂起來,眼眸顯得格外的圓格外的亮。在這同時,兩腮的肌肉也運作起來,它們很技巧地攏縮著,將雙唇拉成“一”字,於是兩頰就若隱若現出了一對酒渦。

這些動作,業經蔡太太無數次對鏡演練,早已弓馬嫻熟。

吳老師一經對視,旋即垂首,顯見他已然中箭。

蔡太太不慌不忙地帶著貝貝走開,漸行漸遠。吳老師也領著他的沙皮,相向而去。圍繞綠草坪白噴泉的是一條水泥環行道,山不轉水轉水不轉路轉,隻要不懈地走下去,總有碰麵的時候。周而複始地相遇,得到的不過是周而複始地頷首相望,然而蔡太太已經感到了充實和富足。正所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了。

吳老師夫人的出現,使美好的循環戛然而止。那女人提著滿滿當當的菜籃子,一進小區的院門就遠遠地叫,“老吳,快來接接我呀——”

嗓門挺粗,還有一點啞。

吳老師被那粗啞幹擾著,脫離了軌道,流星一般,向那女人滑去。蔡太太站住了,呆呆地望著吳老師的背影。那背影是薄情的,就那麼筆直地離開。多情還屬沙皮,雖然尾隨主人而去,然而卻五步一徘徊,時不時地回頭向貝貝留戀地張望。

吳老師一走,蔡太太自然無心再在綠草坪邊溜狗,她黯然神傷地扯著貝貝歸家。轉過樓山牆,一眼就看到擋在她那個單元樓洞口的運貨卡車已經不見了,一個男人正從那個樓洞口出來,向停在旁邊的一輛紫顏色的汽車走去。男人和汽車都是陌生的,吳老師就好奇地加快了腳步(蔡太太一向好奇,好奇能給她波瀾不驚的生活添加一些有味兒的剌激)。遺憾的是蔡太太走過去的時候,那男人已經打開車門坐進了駕駛室裏。蔡太太偏轉頭向車裏望了望,那人的眼睛和額頭都被遮著,看到的隻是半邊臉頰和下巴。僅此半邊,已經喚起了蔡太太的記憶,毫無疑問,它們是熟悉的。

是誰呢?蔡太太一時卻想不起來。

那天是周末。爺爺奶奶循例將兒子寧寧接走了,丈夫阮偉雄出差還沒有回來,喬果感到了一點孤單和寂寞。一整天時間裏,喬果接了很多電話,然而所有的電話都不是喬果所期待的。從清晨起,喬果就等著那個電話,對於喬果來說,這個電話是不可或缺的。

黃昏之前,那個電話終於打來了。

“喬喬,你還好嗎?”阮偉雄的聲音在聽筒裏有些陌生。

“好。”喬果等著下麵的話。

“今天是周末,爸爸他們把寧寧接走了吧。”

“嗯。”這話不是喬果要聽的。

“我趕不回去了,還得兩天。”

“哎。”這話也不相幹。

“你一個人怎麼吃飯呐?”

“隨便吧。”喬果已經覺得委屈了。

“喬喬,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