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錯錯錯,莫莫莫(2 / 3)

喬果在杯子裏斟滿紅葡萄酒,拿在眼前舉了舉,然後仰起頭喝。

播新聞了,播天氣預報了。看看昆明,多雲轉晴天,最低溫度十八,最高二十四度,是個好天氣。飛機已經安全著陸了吧?明天玩的時候隻需要穿件毛衣……

忽然怔過來。去,操閑心,人家一家人出去玩,幹卿何事啊!

看晚會,看晚會。隻有電視裏的人是和自己在一起的,隻有電視裏的節目是屬於自己的。躺在長沙發上,搭著毛毯,一個節目連著一個節目地看下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不停地做著亂七八糟的夢。

等到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居然已經是翌日的上午十點鍾。頭疼得厲害,精神也有些恍惚。一縷陽光透過窗簾縫斜射進來,照著對麵牆上的婚紗照。那景物,那人,忽然都顯得很遙遠,很虛假,很陳舊。隨後,母親的麵孔兒子的麵孔就無比清晰無比新鮮地升起來,一種強烈的思念開始在血管裏湧流。不是那種體外加之的思念,那是一種源於血脈自身的衝擊,是一種生而有之的血的緣份。

被那思念促動著,喬果很快地收拾了一番自己,即刻出了門。

先去拜望母親。起居室挺熱鬧,拜年的朋友不少。母親穿著一件花色鮮亮的新毛衣,臉上的氣色也很新很鮮亮。看到喬果來,母親把客人留給弟弟和弟媳,拉著喬果的手去了臥室。

母女間什麼話都沒說,隻是彼此望著。隻需望著,就什麼都有了。

喬果和母親談昨天的晚會,兩人細細地評點著那些節目的得得失失對對錯錯。母親小心翼翼,竭力不談阮偉雄,不去評點喬果的生活。

隻是到了最後,弟媳來叫她們去吃午飯了,母親才忽然問了一句,“寧寧最近怎麼樣,寧寧還好嗎?”

說出這句話,母親顯出了那種久久壓抑始得放釋的鬆快。喬果忽然發現許多毛毛紮紮的灰發猶如塵埃一般在母親的頭頂浮遊著,使得母親看上去是那麼的蒼老,那麼的無奈。喬果嘴裏說著,寧寧很好,放心,放心吧,心裏卻生出強烈的自責。她提醒著她自己,以後務必要多帶寧寧來看看姥姥。

在母親這兒吃了午飯,喬果說是約好了還要看朋友,就匆匆出了門。她接連往阮偉雄那兒撥了幾回電話,都沒有人接,想必阮偉雄是帶著寧寧到他爺爺那兒去了。喬果獨自站在寒風裏想了又想,竟無處可去,隻好叫上出租車,又回了安雅。

初一的下午和夜晚,喬果就象冬眠一樣蜇伏在那套三室一廳的洞穴裏。除了間或往阮偉雄那兒打個電話外,就是躺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看書。書是那本《宋詞今譯》,看著看著,就覺得心和神都進到了書本裏。是李清照的《聲聲慢》,“……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喬果仿佛看到那些憔悴凋零,滿地堆積著無人問津的昨日黃花了。她就在那些落花間走過去,落花扯著她的褲角,在風中哀鳴。是那種木格窗欞,一雙深幽幽的眼睛在木格的後麵久久地探望著,直到窗外的暮色變得與那眼眸一樣的黑。眼下沒有梧桐沒有細雨,卻看得到磷光一般的雪粉在光禿禿的枝梢間揚撒著……

恍惚間,喬果辨不清那是李清照,還是她自己?

書裏真是別有一番天地呢,讓人在渾然忘我中,得到一種滿足。

真好,有個女人陪著自己,有李清照。

初二的中午,喬果才與阮偉雄聯係上,他果然是帶著寧寧去了爺爺家。大概是佳節讓世間的人都變得寬厚了吧,阮偉雄在電話裏心平氣和地向喬果道了問候,甚至還詢問了她的工作和身體情況,語調象是一個老朋友。

說好了,下午他和寧寧在家裏等喬果。

雖然午覺前也吃了安眠藥,喬果還是沒睡著。先琢磨了穿什麼衣服穿什麼鞋去見那個人,然後才坐在梳妝台前打扮自己。左描描,右畫畫,就是不滿意。最後找到原因了,是這個梳台不如原來阮偉雄買的那一張。

坐上出租車來到原來的家屬樓區,感覺裏似乎是多年的遊子回了故園。門前擺放的還是那個粗毛踏墊,喬果還記得是她花了十五塊錢在批發市場買來的。隻是舊桃已去,門框上的春聯已經換了新符,讓喬果生出那種揭了舊瘡疤似的疼痛。她當時就後悔起來,不該約在這個地方見兒子。

很客氣地開了門,很客氣地進了門。室內很安靜,阮偉雄說,寧寧貪玩,昨晚睡得遲了,這會兒午覺還沒醒。

喬果會意地點點頭,輕手輕腳地坐下,不去驚動兒子。茶幾的果碟裏擺了糖果瓜子,阮偉雄端起來向喬果麵前送了送,喬果接過來拈起一顆,心裏有些堵。愈發意識到此身已是客人了。嘴裏嗑著瓜子,目光卻四下看。屋角牆縫都很潔淨,顯然已是清理過的。喬果在時,年年都要和阮偉雄一起在節前掃房子,今年不知是否有人補了缺?

起居室的擺設依然如舊,隻是窗簾換了。仔細看,窗簾的線角縫壓得不那麼平整,花色也略微土氣了,但是顯得很實在……

喬果正看著,忽然聽到寧寧在他的小房間裏叫,“爸爸,誰來了?”

阮偉雄說,“你媽媽。”

那邊就“媽媽”“媽媽”地叫個不停。喬果向阮偉雄笑了笑,即刻起身走了過去。

寧寧從被窩裏鑽出來,小臉蛋兒紅撲撲的。喬果慌忙動手替他穿衣服。寧寧說,“媽媽,我早就是自己穿衣服了,我自己來。”喬果說,“聽話兒子,讓媽媽給你穿穿吧。”

每穿上一件衣服,就在兒子的臉蛋兒上親一下,喬果發現替寧寧穿衣竟是如此的溫馨如此的動人。她盡量延緩著那個時間,等到把褂子褲子襪子鞋全都慢慢地穿好了,喬果猛地將兒子摟在懷裏,再也不想鬆開。

滿肚子說不完的話。身體怎麼樣,功課怎麼樣,吃飯還挑食嗎?爸爸對你發不發脾氣?上回媽媽買的鞋子大不大?……

終於把兒子鬆開,兒子就想往起居室那邊跑。

“寧寧——”喬果在後麵叫了一聲,手裏舉起了小紅包。

寧寧站住了。他接過那壓歲錢,先說了一句“謝謝媽媽”,然後又想起什麼似的,恭恭敬敬地補了一句拜年的話,“祝媽媽新年好!”

那神情,竟有些生分。

喬果又一次摟緊了兒子。喬果把臉背在兒子的小腦袋後麵,眼淚刷地落下來。她怕那種生分,她真怕那種生分呐!

……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後來,就有人在樓下喊,“哎,吃飯了——”。是趙秀梅。

喬果起身要走,阮偉雄說:“喬喬,一起去?”

喬果搖搖頭,“不,謝謝了。那邊還等著呢。”

說完,心裏就苦澀地想,唉,冷鍋冷灶的,有誰等你喲!

阮偉雄深深地望了喬果一眼,然後就帶著寧寧,送喬果下樓。走到樓梯口,看到趙秀梅已經開門在外麵迎著了。阮偉雄說,“寧寧,你先到趙阿姨家,我再送送你媽媽。”

寧寧乖乖地跟著趙秀梅進去了,喬果就由阮偉雄陪著一直到了樓洞口。

喬果說,“回去吧,怪冷的。”

阮偉雄沉默著。樓洞口燈光昏黃,一陣寒風斜吹著襲來,雪片就象亂蛾一般撲打在臉上。

喬果咬咬嘴唇說,“我走了。”

阮偉雄忽然冒出一句,“那邊怎麼樣?”

喬果脫口道出了實話,“離不掉。”

“那就回來吧。咱們,還是一樣——”

聲音不高,但是很誠懇。

聽清楚了那句話,喬果猛地衝進了風雪中。

怎麼可能還是一樣?怎麼可能還是一樣!……喬果狠狠地抹著淚水。

這才知道什麼叫複水難收,什麼叫破鏡難圓,什麼叫畫殘莫補,什麼叫夢好難留啊!

在街頭的風雪中佇立良久,駛過的幾輛出租車都載了客。忽然聽到手機的振鈴聲,恍惚中竟以為是幻覺。拿在耳邊聽,是戴雲虹的聲音。

怎麼會是她?——

“喬姐,新年好。”

在風雪中聽到這句話,畢竟挺溫暖。

“新年好。”喬果說。

兩個朋友說完這句客套話,忽然全都卡住了。

一些不愉快的念頭象陰雲一般在喬果的心裏掠過,想必對方此刻也是如此吧。

“喬姐,我到你那兒去看你吧?”對方忽然又開了腔,那聲音很明亮。

“謝謝,不必了。”喬果想到,讓戴雲虹到安雅那個小巢去,畢竟不方便。

“那,你到我這兒來玩吧,就我一個人。”仿佛回複到了以前的那些日子,邀請很真誠。

喬果的心動了動。可是,沒有答應別人到自己的住處,倒是挺爽快地要到別人的住處去,這似乎不大妥當。

忽然有了一個好主意。“雲虹,我想,咱們換個地方成不成?——”

“你說是去吃飯吧?我請你!”

喬果說,“得了,還是我來請你吧。”

“幹脆,AA製。嘻嘻——”對方一下子笑了,“去‘南粵海鮮樓’怎麼樣?那兒春節不關門,打七折。”

“嘻嘻,”喬果也笑出了聲,“現在就去,一言為定。咱們待會兒見。”

“好,待會兒見。”

通完話,喬果的心情暢快了許多。她剛才差一點沒問戴雲虹,是不是安少甫過節期間分不開身,把她給閃下了。都是女人,真是同病相憐啊。

山裏人在冬閑的時候,幾乎沒有了什麼時間觀念,尤其是逢上過年。頭天晚上盧連璧喝多了酒,又和族裏幾個自家兄弟打牌,睡得太晚。第二天睜開眼,看看表,差不多已是上午十點鍾了。羅金鳳說,“連璧,鍋裏給你熱著雞蛋麵,吃兩口,咱們好到她二姨家去。”盧連璧沒吱聲,不緊不慢地穿衣洗臉。等收拾完了,忽然看看表說:“鳳兒,我今兒得趕回去了。”

羅金鳳挑挑眉毛說,“看你,不是說好了,呆到初五回嘛。”

盧連璧說,“昨晚上稅局的老馬給我打了個手機,約好了工商所的胖牛和黑子今天晚上打麻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