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斷掌(1 / 3)

一、

和曹老頭有關的兩個常識是:鎮上的每個人都想知道他的秘密;每一個試圖發掘這個秘密的人都死了。

曹老頭是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冬日搬到東鞍鎮的,他的到來起初並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這座位於越州北部的小鎮曾經也是采礦重地,每天白日間車水馬龍,夜裏燈紅酒綠,但自從附近的烏金礦被開采殆盡後就繁華不再,破敗到近乎荒涼,一年有一大半的時間都籠罩在越州仿佛永遠不會停息的雨水中。稍微有點本事的都搬走了,還留在此處的,要麼是實在無處可去,要麼就是犯了事跑來避禍的。曹老頭這樣的遠方來客,每年不多也不少,不算稀奇。

但日子久了,人們開始留意到曹老頭身上的種種不同尋常之處。他在靠近廢棄礦區的地方修建了一座小院,遠離市鎮,離群索居,極少到鎮上去。每隔一段時間,鎮上賣菜的何嬸會給他送去一些包括米麵蔬菜油鹽醬醋在內的基本用品,然後回來就會和鄰居們嘀嘀咕咕。

“他身邊帶了三個跟班,個頂個的大小夥子啊!”何嬸說,“但是算計下來,找我買的食物其實連一個人的正常分量都不夠!”

“曹老頭那麼瘦,吃得肯定比一般人少點。”鄰居甲說,“所以那些吃的可能是給他一個人準備的。”

“那幾個跟班呢?難道不吃東西?”鄰居乙問。

“那我就不知道了。”鄰居甲深沉地搖搖頭,“這世上不吃東西的,要麼是怪物,要麼是死人。”

怪物也好,死人也罷,曹老頭和他的三個跟班終於引發了大家的好奇心。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視角去觀察,漸漸拚湊出更多的碎片。

——沒有人見過曹老頭賺錢。他隻是不停地花錢。

——除了基本的飲食及其他日用必需之外,曹老頭購買最多的就是各類锛鑿斧鋸之類的五金工具,有些是找鎮民買的,有些是花費大價錢讓郵差送來的,其中不少都是河絡才能加工出來的精細機械或者小零件,甚至還包括了一台隻有在黑市才能找到的價格昂貴的蟻視鏡,透過這種造型奇特的鏡子可以讓人眼看清極細微的小物件。

——不知不覺之間,曹老頭家附近的林地被伐倒了許多。假如他身邊真的隻有那三個跟班的話,這些跟班幹活的效率可是相當之高,足足頂得上一二十個青壯勞力。

——有不隻一個試圖碰運氣的淘礦人在廢棄礦區裏碰到過曹老頭。以曹老頭平時各種采買的大手筆,他顯然不需要靠在廢礦裏撿垃圾過活,那他為什麼會對這一片枯竭的烏金礦如此感興趣呢?

——深夜的時候,時常能從曹老頭家的方向看到醒目的火光,靠近了還可能聞到濃烈刺鼻的焦臭味兒。鎮上的人在礦區生活了一輩子,沒吃過豬肉也得見過豬跑,很容易判斷出這個老頭兒肯定是在家搭起了高爐,在冶煉些什麼——焦炭也是曹老頭大量采買的東西。

把這些線索拚湊起來,大致能得出一個猜想:曹老頭來到此處的目的,是為了在烏金礦區裏尋找並提煉些什麼東西。從他的日常花銷來看,他想要找的這樣東西多半非常值錢。另一方麵,人們也對跟在他身邊那三個年輕人的身份做出了猜測。

“那可能是三個死人!”有人猜測說,“又不吃飯,力氣又比正常的活人大得多,搞不好就是三個行屍!曹老頭肯定是個操縱死人替他幹活賺錢的屍舞者!”

盡管這隻是沒有證據的推測,但屍舞者這個神秘的行當激發出了鎮民們更多的聯想。某些對屍舞者略有聽聞的人,用他一知半解的知識聲稱,屍舞者會從藥物和礦物中提取力量,說不定是此地的廢礦中含有什麼特殊的寶貝,能夠讓曹老頭大大地收益。

“那樣東西一定很值錢!”大家異口同聲得出這樣的結論,“說不定他能從廢料裏提煉出金子!”

“而且就算曹老頭沒有提煉出金子,他手裏也很有錢!”這是另外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

在東鞍鎮這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錢是動力,是原罪,是一切悲劇的起源。當每一個人都把曹老頭當成銀庫的時候,自然就會有人想要去動點手腳。

然後他們就開始一個接一個地送命。

第一個死去的是在鎮上開肉鋪的米益。人們都以為切肉剔骨的活兒非常適合他,因為當礦上還紅火的時候,米益的專長就是替礦主砍人。烏金礦枯竭後,他也一度離開東鞍去往別處,但似乎是想砍他的人有點多,於是又躲了回來。曹老頭手裏的錢,對他無疑有著強烈的誘惑。

當然,米益可不是隻會玩蠻力的人,當年在礦區的時候,他所擅長的也從來不是扛著刀硬上。他也擔心那三個跟班真的是力大無窮的行屍,於是選擇了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悄悄潛入曹老頭的院子。

次日清晨,米益的屍體被掛在了他自己的肉鋪的掛鉤上。在那個本來應當掛著一扇本地產黑毛豬的粗大的鐵鉤上,米益渾身血汙,滿臉都是絕望的驚恐,尖銳的鉤尖從他的胸口穿出。

這顯然是一種殺雞儆猴的警告。在這個官府都懶得過來踩一腳的地方,曹老頭掛出這具屍體,就是擺明了在威脅旁人:少管閑事。

然而東鞍鎮的惡棍們可沒有那麼容易被嚇退,總得前赴後繼地試完水才肯甘心。米益之後,第二個站出來的是藥鋪的勞先生。和米益不一樣,勞先生不會玩刀弄槍,身上的肉比曹老頭也多不了幾兩,所擅者無非是各種花樣百出的毒物。在烏金礦尚未枯竭、各路礦主還在爭奪不休的時候,死在勞先生毒藥下的人絕不比死在米益刀下的少。而有些米益砍不動的人,勞先生也有辦法去對付。

他相信,曹老頭的命運也會如此。

在某一個何嬸給曹老頭送菜的日子,勞先生悄悄往其中的一包茶葉裏摻入了毒物。這是他非常拿手的一種獨門毒藥,基本無色無味,隻要曹老頭拿去泡了茶,哪怕一口都不喝,隻要鼻子裏吸入了茶水的蒸汽,那也將無藥可救。

第二天,勞先生並沒有如往常那樣早早地開門迎客。到了中午,幾位熟人意識到不對,翻牆進入和藥鋪連在一起的勞先生的宅子,發現勞先生正坐在院子裏的一張搖椅上,身軀早已僵硬,皮膚隱隱透出一種難看的橙黃色,那正是中了他的獨門劇毒後應有的症狀。

在那之後,還有幾個人不屈不撓地繼續嚐試,下場和米益與勞先生差不多。若幹條人命之後,東鞍鎮的惡棍們終於明白了:曹老頭是一個比他們更惡更凶更危險的存在,最好還是少惹為妙。

曹老頭的生活重歸清靜。他也從來沒有對那些死者發表過任何意見,仿佛所有的事件都和他絲毫無關。他仍然帶著三個不吃飯的跟班遠離旁人,仍然不斷地在礦區裏尋找什麼,仍然不斷在自家院子裏點高爐,沒人去招惹他他也絕不惹事。

賣菜的何嬸在幾年後病逝,她的兒子接替了母親的生意,還是定期給曹老頭送隻夠一人吃的食物。日子就這樣慢慢過去。

來到東鞍鎮的第十七年,曹老頭終於迎來了死期,並不是有誰動手幹掉了他,而是他的壽命自然地走到了盡頭。他原本年紀就大了,身體也很瘦弱,在東鞍鎮這樣惡劣的環境裏熬了快二十年,已經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奇跡了。也正是到了這個時候,人們才意識到,曹老頭終究還是個凡人,縱然能以種種不可思議的手段掌控別人的生死,自己卻也逃不過那最後的一天。

那一天,何嬸的兒子照慣例去給曹老頭送貨,卻發現十年來頭一遭,曹老頭的跟班沒有按時在大門口等候接貨。他在門口拍門呼喊了許久,也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麼,這些年來一直未曾斷絕的和曹老頭有關的傳說湧上心頭,讓他做出了越牆而入的大膽決定。